七斗冲人生病,一般都是“挺”。挺不住了,就去找“胡日鬼”医生抓药。“胡日鬼”开的中药,十有八九医不好病人,医不好的病人就只好躺在床上等死。
有不甘等死的,想去大医院看看,又怕治不好白花许多钱,给后人拉下一屁股饥荒。——这样的例子在七斗冲已有几次了,那几位为了长辈治病而花了大钱的冲民,一下子成了冲里欠债最多的人家。所以心中十分矛盾。做儿女的也有这个心思,既怕拉饥荒又怕落下“不孝”的埋怨,思前想后,便想起了黄半仙。
黄半仙,大名黄国丕,是七斗冲的一位老光棍,年轻时,为了混口饭吃,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本破损的古版书《五行阴阳宅》,琢磨了三年,自称能掐会算,有半仙之体,在七斗冲给人卜卦算命看手相看风水,啥都干,倒也有三分像。但他不知天高地厚,想挣山外人的钱。谁知一下山便被人砸了饭碗:有人把一死者的八字交给他,他不明就里,闭着眼睛一本正经地在那里论生死、评福寿,吹嘘这人还有十年阳日子。听众早就捂着鼻子逃走了。黄半仙首战不利大丢其脸,从此不敢下山,只在七斗冲这巴掌大的山沟中当“半个神仙”。可七斗冲人也轻易不找他问卦,因为都是乡邻,彼此了解,怕他算不出真东西。所以,黄半仙多年来一直闲着。
当病人的儿女忐忑不安地来请黄半仙为病人断生死时,黄半仙心明如镜:自己掌握着病人的生死大权哩。说实话,他希望病人都能住上院,把病治好,可看见来请他的人眼里流露出的神色,心里又充满了对活人的同情。七斗冲,哪家不是穷人?哪家没欠生产队的钱?每年青黄不接时,又有多少人没出门要饭?住一次院,满打满算不下千块,哪一家连人一起卖了又能值一千块?黄半仙便叹口气,老人老了,死就死吧,倒是活人拖家带口的为重啊!便把病人的病问得清清楚楚,确信那病八成治不好了,就戴着一副平光眼镜,开始扳着指头“推算”,道:“命该如何,准备后事吧。”
来人又沉重又轻松地回去把黄半仙的话转告病人,病人便断了生念。七斗冲有多少老人在黄半仙的那句“准备后事”的结论下绝望地等待末日的来临。
黄半仙也心中不安,病人死后,他一个不漏地去送葬,嘴里絮絮叨叨:老哥(或老嫂),原谅我,我是为了你的后人着想啊。
这些年,七斗冲人靠满山栽种的板栗树发了财,几乎家家有存款。也许是为了补偿过去的歉疚吧,一旦有人来问病人生死,除了个别定死无疑的外,他一律告诉来人:有治,快送大医院吧。
七斗冲有个叫严大的年轻人,一向与养父成仇,巴不得养父早死。养父被他气得脑出血后,他也假惺惺地来请黄半仙。黄半仙照例戴上眼镜,捋了片刻胡须,扳着片刻指头,道:“速速送到医院,你父年方五十,还有三十年大寿哩。”
严大一听,一看左右无人,便跪在黄半仙面前道:“黄先生,您再推算一下,我爹病成这样,大概治不好了。算得好,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说着便掏出百元大钞两张递过去。黄半仙看了看钞票,冷笑了一下,又假意算了算,仍然道:“是不该死。”严大又掏出一张大钞,一边递眼色一边道:“黄先生,我加钱,您再给算算。”黄半仙又算了算,还是那句话。严大无奈,只得把爹送到县医院。
严大便怀恨在心,逢人便道:什么狗屁黄半仙,想想大集体年代,凡病人他一律说没治了,得等死,现在怎么忽然又都有治了?分明是过去人家穷,他挣不到好处,巴不得病人早死,现在人都钱了,有利可图,他又做起好人了。可见他替人算命是假,图谋钱财是真。
有人以此话问黄半仙,已年迈的黄半仙道有口难辩:“过去来人算命,我分文未取,如今大家有钱了,我也只收个三块五块的,怎能算图财害命?”
严大说这是狡辩,不断上访、告状。过去找黄半仙卜过卦的人家,也开始反思,认为当年黄半仙一句话就判了病人死刑,也确实太残忍了,便以异样的目光看待黄半仙。黄半仙一下子成了七斗冲的恶人。
直到黄半仙死时,人们对他的认识才有了转变。
因为黄半仙是个“五保户”,在搞生产承包时七斗冲就有规定,田地不包给五保户,而是由村里代种,病老时再由大家将他们供养起来。黄半仙74岁那年得了重病,躺了七天未起床,老“胡日鬼”的中药也吃了,仍不见效。按规矩应送到大医院,可有人忌恨他,不愿出钱;也有人说他老了,治也白治。七斗冲的村长道:不能以怨报怨!这样吧,让他自己把自己算一卦,如果有治,家家户户再摊钱,送到大医院。人们说:让他自己给自己算卜?九成有治。
可他们想错了,黄半仙自知自己年数已高,就是治好一时,也拖不了多久,反而连累了大家供茶供饭,白花他们的血汗钱,还是死了算了吧。便对村长说:“不算了!我算了一辈子,全是凭嘴皮子瞎掰,没一句真话。老了,还自欺欺人干啥?”
给黄半仙送葬的那日,七斗冲老少全出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