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我风尘仆仆地赶回老家——一个遥远的贫穷的山区小村。下了车,走了一段很长的路才望见一溜长长的村落,村前有一口大塘,在阳光下像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被环状的村子拥抱着。塘边的一块空地上聚坐了一堆人,估计全村老少全到齐了。有一个人正站在人前讲话。无疑,他们正在开大会。
村前绿树成阴,我走近村前,并没有人发现我,倒是那位穿西服戴领带一身“洋气”的中年人,声若洪钟,正讲得唾沫喷喷,吸引着在场男男女女专注的目光。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讲。
我住足凝听,很快明白了一个大概。原来有一位华侨巨富,看中了山区的土特产资源,决定投资扶贫,一方面开发山区经济潜力、互惠合作,一方面为贫困的山民脱贫致富尽同胞之谊。他的惟一要求就是选择最贫穷的村庄作为投资对象。乡长——就是这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通过各种关节为我们的村子争取了这个机会。今天开大会的目的,就是因为那位华商马上要来考察,为了取得预期效果,乡长亲自动员大家为“贫穷”而努力。有电视机的,拔掉天线,将电视机藏起来;有新砖瓦房的,赶快拆除;平日能穿上五十元一套新装的,赶快脱新换旧。总之,越穷越好。
“你们想想,”乡长拒绝了村长递来的毛尖茶水,自己掏出一瓶矿泉水,咕咕呶呶地喝下来,继续劳苦功高地说道,“那华侨的私有财产在世界富豪榜中也算是榜上有名的,天天过着纸迷金醉的日子,他眼睁睁地看着这里的苦难同胞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能不大发慈悲吗?到那时,成千上万的投资还不源源不断地流向这里来?咱这穷山沟,啥都不缺,就是缺钱,有了钱,修路、办厂,何愁不富……”
乡长在太阳底下讲得大汗淋漓,大家伙听得眉开眼笑。会议一结束,村长就紧急布置,首先向电视机开刀,连天线一起收起来,塞进生产队的保管库里。其实偌大的村子,电视机也就是那么两三台,都是十二或十四英寸黑白的,个个却像宝贝。这阵子正赶上播放什么武打系列片,所以孩子们就嚷嚷不让动。村长一瞪眼说:“没出息的东西!等将来俺村发财了,还你一台100英寸的。”有两个发了一笔小财的住户,一户刚盖了三间砖房,一户则刚买了红砖,第一户被强行拆了砖房,说是来年加倍补偿,连同另一户的新砖一起拉走,用土埋上。家家户户不管布鞋皮鞋全收起来,一律光脚丫子;锁进箱子底下多年未亲近的准备糊鞋底的破衣烂衫也翻了出来,穿在身上……
只是有一点,村委会新盖了两层楼房,楼顶上已苫了新瓦,这是集全村的财力人力才盖起来的,是村中最好的建筑。如果把它拆除了,不仅可惜,连办公的地点都没有,万一那位华侨来了,到哪里去安身?这件事颇令干部们头疼一阵。思前想后,村里决定将楼上的瓦片揭下来,然后用稻草盖上,远远看上去,不伦不类,像一位衣冠楚楚的富人头顶着一只破草帽。
我在老家呆了三天,有幸目睹了那位华侨巨商的风采。只见他皱着眉头在家家户户门前走了一圈,最后停在村委会的两层楼前驻足,沉思了很久很久……
春节时,我因故又回了一趟老家,只见山依然是那座贫瘠的山,水依然是那河清瘦的水,人依然是那伙无精打采的人。问起华侨投资的事,一个个唉声叹气,说坏就坏在那两层楼上。原来,华侨在乡村领导的陪同下来到楼前,华侨问:“为什么楼上盖着烂草?”乡长用早已想好了的话答曰:“太穷,无钱买瓦。”华侨一听,脸色大变,沉思良久便怏怏而去。不久,便从县里传来华侨的消息说:有钱盖楼,却无钱买瓦,此乃决策之失误哉;把钱交给这样的人去经营,实在不放心啊!
消息一传开,从乡长到村长,从干部到平头百姓,上下哗然,个个沮丧,全村老少一出村子就把脑袋藏起来,比孙子还孙子。孩子们一见到村长就要那100英寸的电视机;被拆了砖房的那家,与村委会的官司打得没完没了,至今没有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