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照顾小弟小妹,姐姐十二岁那年才开始读书。姐姐读书很用功,每天放学回家后,她总是一边干家务活儿一边背书,满屋子里充满了她流利的有节奏的读书声。
姐姐上到三年级时,父亲突然卧床不起。那时我们都还小,全靠母亲一个人来支撑这个家。一天,一位好心的邻居来劝母亲:“让你家大妮子回来挣工分吧。”正在剁猪食的姐姐听到了这话,背书声嘎然而止,一走神儿,菜刀将手指头砍了一道血口子,却顾不上疼痛,焦急地望着母亲,喊:“妈……”母亲看了一眼姐姐,摇摇头说:“妮子读书这么用功,咋忍心不让她念呢。”从此,姐姐更加勤奋更加用心地读书了。
早上,姐姐和母亲一齐起床,母亲去挣工分,姐姐就收拾屋子,做饭喂猪,给小弟小妹穿衣服;晚上,母亲坐在油灯旁纺棉线,忙完一套家务的姐姐就趴在油灯下写作业、背书,还给母亲讲课文里的故事。
因为劳力少,家的口粮越来越少,锅里的粥也越煮越稀了。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欠下了一大笔债。这时,七岁的我也开始上学了。
舅舅见我家的境况如此凄凉,将母亲数落了一顿:“为啥还不让大妮子回来挣工分?”
“手背手掌都是肉,我咋舍得?”母亲红着眼睛说。
“女娃终究是别家的人,读书有什么用?”
母亲望了一眼姐姐,哭了;姐姐也哭了。但十五岁的姐姐已经懂事了,她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就强作笑脸对母亲说:“妈,我回来吧,迟早要回来的……”刚说完,她就扑在母亲的怀里放声痛哭。
哭过后姐姐将书包收了起来,开始上工去了。第一次上工前,姐姐将她写剩的作业本塞进了我的书包,叮嘱说:“弟,替姐争口气。”然后将我送上路。以后,每次放学,姐姐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弟,今天的课文又讲到哪一节了?”接着就逼我去写作业。
晚上,检查完我的作业后,姐姐一边纳鞋底,一边背《农夫和蛇》,那是她学的最后一篇课文。“从前,有一个农夫,在路上看见一条被冻僵了的蛇……”母亲听了,难过地说:“妮子,别背了。你一背书,妈的心里就不好受。”姐姐就躲着母亲背。有一次,姐姐正在背书,被母亲撞见了,母亲“呜”地哭了。姐姐见状连忙说:“妈,我是瞎背的,背书没有一点意思。那位农夫真傻,那条蛇真狠毒……真的,我以后再也不背了。”母亲却哭得更凶了:“妮子,别说了,你越说娘心里越难过……”母女俩又抱头痛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姐姐狠狠心将书烧了。从此,再也听不到姐姐的背书声了……
一晃十年过去了,这时姐姐已是一个三岁女孩的母亲。姐姐虽然才二十六七岁,却被太阳晒得满脸黝黑,被体力劳动磨练得粗手大脚。姐姐虽然文化有限,但一直关注着我的学习成绩,为我的每一次得高分而骄傲,也为我的偶尔落后而着急。这一年,高考早已恢复,我有幸考上了一所师范大学。全家人高高兴兴地为我庆祝了一番。姐姐比谁都高兴。她用她家最好吃的东西招待我,还给我赶制了棉鞋和棉袄。我家离车站比较远,上路那天,全家人一起送我。但不久,姐姐便接过行李,对其他人说:“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送弟一程。”
姐姐背着行李,轻轻快快地行走在窄窄的山路上,似乎又回到了背着书包、领着小弟小妹上学的童年。
走着走着,姐姐突然问我:“弟,你还记得《农夫和蛇》的课文吗?”
我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我早忘了。”
“我还记得。”姐姐说。接着又用十年前那种背书的节奏,给我一字不漏地背了一遍。
“姐,你的记性真好。”我由衷地赞叹道。
“我有空就背,一年总要背上几遍。”姐姐说。
“姐!”我想起了往事,便低下头,“本来,你也能上很多的学。”
“别说了。”姐姐异样地笑了笑,眼睛闪过一道莹光。“弟,我有一个要求,你答应不?”
“答应,答应,你快说。”
“姐这辈子没什么文化,等将来你外甥女长大了,你好好帮她一把,让她也考上大学,好吗?”
“一定一定……”我发誓说。
车徐徐开走了,姐姐还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我。姐姐的身影在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突然幻化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边背着书包一边背着课文……我的眼前顿时朦胧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