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们湾子的门窗从不关闭,人们或上工或赶集,即使出了远门,也只是把门带上,从不上锁;晚上忘了插门,也不觉得奇怪。万一有人想用别家的工具,赶巧那家没人在,只管进去拿,末了告诉那家一声:“你家的××让我用了一下。”“用吧,又不是好东西。”那家也不介意。
多少年了,湾子里没发生一起失窃的事。大人们经常给孩子们讲述一个“偷”的故事:从前有个小孩,第一次在外面偷回一枚蛋交给母亲,母亲不仅没反对,还夸儿子好,用这枚鸡蛋奖赏他;第二次孩子在外面偷回一只鸡,母亲不仅夸儿子好,还夸他有能耐,也把鸡炖给儿子吃……儿子积习难改,长大后抢劫银行,被判了死刑。临死时,儿子要求吃一口母亲的奶,母亲答应了,但儿子却一口咬掉了母亲的乳头。母亲这才幡然悔悟……
如果说湾子里发生了偷窃,也只有一起,虽然我至今还不知道那算不算偷,但它的影响却惊心动魄。
偷东西的人叫有禄,是个九岁大的男孩。一天,有禄看见喜子家门口扔了一只废弃的破犁铧,就弯腰拾了起来。街上废品收购站收废铁呢!有禄正东张西望地往家走,不巧碰上了喜子妈,自然那块旧犁铧被缴了回去。
这就是有禄偷东西的过程。可是,喜子妈和有禄妈最近“毛”了,互不搭理,见了面都扭着头、噘着嘴呢。这下子可让喜子妈抓住把柄了,所以见了有禄妈,就没头没尾地撂了一句:“有人不愧是小偷之家,人偷东西猪偷菜。”
有禄妈一听不对劲儿。原来两人之所以翻脸,起因就是有禄家的猪没关牢,溜进喜子家自留里咬了几棵青菜。喜子妈心疼,揪住有禄妈又哭又骂,一个要求赔偿,一个说赔菜可以,你不该骂人,先赔不是。结果谁也没赔谁,两人结下私仇。有禄妈越想越不自在,脸也不由得红起来,畜生偷菜有情可原,人偷东西可是一辈子的名誉问题。她断定是有禄干的好事,晚上收工后,饭也不作,等有禄一回就审问起来。
“有禄,你是不是偷了喜子家的东西?”
“我、我拿了他家门口的破犁铧子,又给他了。”有禄预感不妙,脸色也变了。
有禄妈一听,咬着牙骂一句:“畜生!”一屁股摔在地上。吓得有禄急忙跪了下来。
有禄妈缓过神来,爬到灶台前,抽出一根细木条子,劈头盖脸地抽了过来。“我让你偷!我让你偷!”打得有禄惊天动地地惨叫。
抽累了,有禄妈缓了口气,口里却没闲,咬着牙吼道:“知道吗,今天偷犁铧,明天偷犁弯,后天偷仓库,长大了就得偷商店抢银行,坐大牢挨枪子。我要你这个祸害有什么用?”有禄妈越想越生气,接着又是一阵猛抽。
“妈,莫打呀!”
“妈,打得好痛呀!”
“妈,我再也不敢偷了呀。”
……
有禄忍受不住疼痛的撕咬,一手抱着脑袋,一手去挡木条,身子扭曲着,不断发出令人心颤的哀求声。
左邻右舍闻讯赶来拉扯,可一个个让有禄妈给骂了回去,“你想说情也可以,有禄将来要是当了抢劫犯,你得替他坐牢。干不干?”劝架的人一个个自讨没趣地走了。
湾里的人都揪着心、叹着气,连饭也吃不下去,商量着有禄妈最听谁的话。直打得有禄满头起包,哭声几乎哑绝,最让有禄妈听话的贺表奶才得信儿匆匆赶来,一把夺下有禄手里的木条,气呼呼地吼道:“你也太狠毒了,孩子都快叫你打死了,你还不松手。你说,他不就是拿了一下人家的破犁铧子吗?犯没犯死罪?”
有禄妈流着眼泪说:“表婶,他要拿别家的东西,我也不打这么重。喜子妈平日和我成仇作对,今天抓了我的短了,你晓得今天她怎么对我说的吗?她说我是小偷的妈!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打死这个小畜生,我再上吊。”
贺老奶叹口气,道:“你先莫打孩子,我出去一下就来。”
贺表奶迈着小步径直推开喜子的家门,对喜子妈道:“有禄偷了你家的东西?”
“他拿了我的旧犁铧,又让我拿了回来。”
“要回了就算了,有禄妈这个狠心婆,把孩子往死里打呀。”
“她打自己的孩子,我有什么办法。”
“她说你今天说她什么了吧……喜子妈,你去给她说一声,就说这事算了,不然她真会把孩子打死呀。”
喜子妈心一惊。其实她也全听见了有禄的惨叫声,听得心中一紧一紧的,连饭都吃不下去,早就想去说说。既然贺表奶给了机会,就跟她走了。
“有禄妈,你瞧谁来啦?”贺表奶喊。
喜子妈打着笑脸道:“嫂,这事就算了。孩子小……”
有禄妈道:“我的孩子偷了东西,打死也不亏,不要你们管。”
“嫂,我也有不对的地方,白日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就当我放个屁。今后我再提这些事,烂舌根不得好死。”
贺表奶接口道:“喜子妈已经说了,你都听见了。今天两家不许再过不去。从前你们不是有说有笑吗?”
有禄妈流了半天眼泪,然后对有禄说:“小畜生,你还不给你表奶表婶磕头。”
“莫!”喜子妈亲手把有禄扶起来。有禄的一顿毒打,终于换来了两家和好如初。
这件事过去多少年了,但它的影响却是深远的:湾子里有孩子好占便宜,大人们就吓唬道:“小心我像有禄妈那样揍你!”
有禄长大后参了军,复员后进派出所当了便衣警察,专抓扒手,屡建奇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