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海送走了老板林继祖,回到大北街点心店,见老舵手及众海员已吃完光饼就扁食(馄饨),便主动去付了钱,算是做了几天总管的交代。因为未发的包银,跟着那个铁箱沉入海底,大家都四囊空空,只有阿海肚裆袋里有银子。大家叫阿海快吃饱好赶路,可是他此刻心口像被一个大秤砣压住,沉重得很,并无胃口。
何处为家?阿海想到了“薯粉店”的母女俩。但他立即自我否定了那个去处。他想,楚霸王力拔山兮,失败了还说无面见江东父老,我王阿海如今一身穷酸相,怎能去投靠、连累人家?于是,他买了两串光饼,每串二十块,挂在肩上,便问店家:
“请教老板,从城外回牛田该怎么走?”
“回牛田?嗨!兄弟,城内大大街为何不走?”(福清哥以重复形容词作副词用。)
老舵手见阿海不愿从城内走,断定这小子必是“走海”时劫了城内不少客商,怕被人认出。
真是天大冤枉!
其实,阿海是因为自幼受了不少传说误导:说那县城里“七街三十六巷,有如蜘蛛网,有如八卦阵,进得去出不来”;还说“有个牛田哥进城,见城门比村里财主的大门还气派,于是他按礼节,把雨伞放在大门外,出城时找不到雨伞了”;又说“牛田哥见城里人都在街上走来走去,并无回家吃饭意思,因此他也就饿了一天”,如此等等。诸多取笑乡下人的故事,使少年阿海发誓不进城,转眼已长到二十岁了。
“走,阿海哥,跟我走,一出柴坊顶就是后埔街,朝南到鱼市街,我们往东,出东门,你往南,沿小桥街出南门。”一个年轻海员拉着阿海的手,诚恳地说。
阿海此时迟疑地想了一想,暗自叹道:“我王阿海连上海、福州都去过,如今还怕进县城?!”于是他就跟着走,把腰杆挺得直直的。他一路上看去,只见城内房屋低低的,景象破烂,连三层楼也难见到一座。
“嗨!该叫城里人去上海外滩看看,还敢笑我牛田哥么?”阿海开始鄙视那些嘲笑乡下佬的城里人了。他自言道:“坐井观天!”
阿海认为,有见识的福清哥,只有他的老板林继祖一人,因此,不免为老板叹息。自古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有一天,天意会轮到林老板,轮到别人是无用的。只有林老板可以成为福清第一,福建第一,中国第一,天下、啊、世界第一。
阿海没有去想他自己可以第一,或许他敢想的也不过是第二,理由很明白。
出了城门的路,阿海听长辈们说过不少于860遍:“见瑞云塔,过利桥,朝东大大路走。”一路走着走着,阿海吃了四块光饼。可是,这种福清哥当年为戚继光除倭寇特制的干粮,阿海吃多了口渴难忍。他走到岑兜村时,已是晚饭时间了,见路旁人家有灯光透出,即去叩门。
“讨一碗番薯汤,我用一块光饼跟你换。”阿海见一老人开门时,便用商量的口气求助,但又极力避免人家误会他是讨饭的。
“快进门来,热热麦糊吃两碗!难为出门人哟!”主人热情道。
阿海解了渴,为主人家祖孙三代留下六块光饼,但他费了很大劲,差点要使出“少林童子三制拳”来对付太极拳推手,才迫使那老人收下。出了此村,过了七里堤,就进入龙田镇境界。虽然月亮还未出海,夜色苍茫,但阿海此刻即使闭着眼睛,也不难摸到家门。
阿海推开房门时,月光入屋照在前头,使他看到堆积半屋的麦梗与番薯藤。谁家的?阿海还发现,除了朝天开着大口的老虎灶,什么都没有了,虽然本来也不多。
阿海解下光饼,躺在麦梗堆上,还来不及想些什么,就睡着了。
这一夜,阿海外婆屋里的嫡系老鼠,过大年了。
阿海被满屋的吵嚷声惊醒。人们以特别快速的方式,让争执的议程可以得出暂时的结论:三舅公把麦梗与番薯藤搬到门外。他老人家还很关切地说:
“外甥,你先住住,先住住!”
这老头是与阿海外公相隔五代的远亲,该叫阿海作外甥孙吧,但那不重要,强调个“外”字就够了!
自从阿海出门当了护航保镖,亲邻们就开始为他那间住房,争吵不休。三舅公认为,他与阿海外公只隔五代,最亲,那房间非他莫属;即使阿海回来了,姓王的是没资格接我郁家香火。但他的侄儿,也就是三舅公大哥的儿子认为,“我虽然与阿海外公隔六代,可是长子长孙,那房产理应属我。”这样一来,隔七代、隔八代、隔九代的都以同样逻辑推理。村东、村西卷进“宝屋”争夺战的人数,据不完全统计,达九家之多,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之中。在此情势下,三舅公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让麦梗、番薯藤进驻,制造既成事实。但你莫小看这村野老翁,思虑倒很深远。他门不加锁,这样,即使族长出面,也说不出重话。因为“借用”是不受族规限制的。
参加阿海“宝屋”争夺战的人,没有一个想找国民政府来裁决。龙田百姓都知道,福清是在唐武后二年建县,如今的县长跟历朝的县令是住在同一个衙门内的,找不到也见不得。而且,他们都相信测字先生的说法:“區”字三个口,你有多少钱,区长都吃得下;“镇”字是“真金”,镇长吃了你的钱,他那“真金”正身,是不怕你火炼;“保”字是“呆人”,保长更不可亲近;“甲”字像锥子,甲长虽然都是邻居,但上头一加压力,他就不得不锥你;可叹“户”字像“尸”,只多一撇,户长只好任人宰割了。因此,众口一致,对政府能避尽量避,有事还是找族长为好。
族长不吃你的钱,但他老人家是不轻易开金口的,轻易了就有失族长尊严。一年一次祭祀,族长才开祠堂正门,如果哪一家要求特例开门议事,就必须承担香火及酒席费用。这笔费用可不小。因为到议事时,香烛固然省不了,但那笔钱照物价核算,还比较固定。最难的是,正厅要摆上几桌酒席,每次都得重新算过。上座吃酒席的长辈———“说话人”的数目是相对稳定的,虽然每年都有长辈“走了”,但也有晚辈长进,除非瘟疫流行,平时数字加减不多。问题是有功名的人,不按辈分可直上正厅吃“祖宗饭”。过去,村里几年难得出个秀才,如今民国了,从龙田镇小学毕业的“新秀才”,本村一年有时也敢出一两个呢,不重新算算行吗?其实算也不难,关键问题是,大家心中都明白,要卖掉一头耕牛,才够开一次祠堂正门之开支。但这村里往往是四家、八家才共有一头耕牛,就是下了最大狠心,一个或半个牛腿“让”出去,也远不够应付。因此,虽然在祠堂门外争夺这间宝屋,近乎白热化,就是没有一个人敢去找族长说话。
原先理由十二分充足可又得不到这“宝屋”的人,此刻统统站在阿海一方,加上阿海的结拜兄弟们趁火煽风,迫使三舅公孤军奋战而败阵。因此,阿海不必使出“少林拳”就得胜。
麦梗和番薯藤败退门外之后,嫡系家鼠也不知躲到何处。阿海见屋里除了墙边长出来的白毛状芒硝外,空空如也。他醒来的时候,就已把那老鼠啃过的和来不及啃的光饼,统统分送给在场的老少了。阿海自然跟前辈们有共同的知识:家鼠不毒。
时已近午,阿海真正饿了,该到镇上去充饥,况且,住下来就应添置些用具。他算了一下:该买五块或七块床板———傻瓜才买四块或六块呢,那是棺材板数目,绝对不吉利,加上两张长条凳作支架,一床草席,一床被就够了,枕头是多余的,不用也照样睡,只要是困了。当阿海把锅、瓢、碗、筷等等都考虑周全之后,便开口道:
“哪个要跟我上街去?”
他本来只想找一个帮手就够了,不料有七个人料定必可尝到一碗“薯粉”,都自愿应征上阵。兄弟们一路上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你们那次,快船为何赶不上我?”阿海笑呵呵地问道。
“嗨,别提了!”奶哥兼结拜老二哥郁家贵叹息道。
“不会开机器呗!”老十二郁牛弟毫不隐瞒地继续说:“我们等到了个好机会,见厦门船靠岸添淡水,就趁机‘借船’。事先问过他们机器怎么开,他们‘纸鸡、纸鸡’地说了半天,我们听不懂。后来他们用手比划,用力拉那根绳子,嘴里叫‘噗噗噗,噗噗噗’。我们都认真看了他手势。把那些厦门仔绑在小船上之后,我们就匆匆忙忙离岸,不料一出港就看到‘福’字号货船,所以我就赶紧拉机器绳子,但怎么拉它也只叫声‘噗’,不肯‘噗噗噗’。大家认为我手力不足,因此三个兄弟一道拉。该死的臭机器,‘噗突’一声绳断了,就更不‘噗噗噗’了。”
牛弟把那次遭遇当做好玩经历,手舞足蹈,说得很兴奋,一下也不去看郁家贵的脸色。
“我们不知道那是你阿海保镖的船,还好没赶上。”郁家贵老成地说。
“如果赶上了看到你海哥,我们是不会动手的,总不至兄弟间枪战一场。”老五郁大乐插嘴道。
“万一大家没看清楚,枪开来开去,海哥是用不着九颗子弹,就会把我们八个人一起送去见阎罗王!”牛弟口无遮拦。
“掌你臭嘴!”郁家贵说着但并未动手。
“我倒想问着玩,真开枪了,你海哥站在哪一边?”老五无心,但有点好奇。
“没有的事,不要当真!”阿海避开话锋。是的,阿海涉世未深,这问题太难答了,但绝对要保护好林老板,这一点他心里是十分明白的。
八个兄弟吃完了薯粉,买遍了用品,这时阿海感到,落海之后衣裳衫裤还未换过,咸酸味很足了,该买件新的。本地并无处买现成的衣裳,不过,可到裁缝店试问看,有否人家订制了却嫌弃的。
老裁缝抬头朝阿海看看,笑道:
“像你这身胚,人家的长衫,穿在你身上也变成马褂了。就剪块布料吧,我替你赶工,明天来取。”也就是说,阿海必须再泡一天咸酸菜,但这不是十分为难的事。
众兄弟出店门时,有个女子进店,与阿海几乎擦肩而过,但他并未留意。牛弟眼尖,立即碰碰阿海,并轻声说:“快看!”
阿海回头,只看到那女子的背影:一条长辫黑得发亮,一身窄腰短袄。阿海不好意思往下看,便扭头出了店门。
一帮人在街道上不能并行,因而有前有后错开走。老十二郁牛弟寸步不离海哥。他悄悄地对阿海说:
“家贵称这女子作牡丹,还说她是‘晨鱼落难,鼻月绣花’。听说她的外婆替老裁缝绣花。”
阿海无心去纠正小弟说错的话,因为此刻他的眼前又出现了薯粉店女子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他感到奇怪,自己连那女子的辫子、身材、衣着都未看清,却如此忘不了她。
“画龙点睛最要紧啊!”这其实是阿海感悟的自语,说出口却像是在教导小弟。
“对!正月舞龙灯,要等族长点了香,用墨笔把龙的眼睛涂黑了,才起舞。”
阿海感到不知跟这小弟从何处说起?那不单是因为小弟年少不懂世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对那个薯粉店女子是怎么的。这么多的书语,找不到一句能表达心头感觉的言词。他不赞同村里人把这样的男人统统称作“想女病”或“贪想哥”,那对自己太刻薄了,应当学些新书语,但又认为那样做很可怕。因为……
阿海出海护航前,有一段见闻:
那天阿海跟兄弟们走过饭店门前,老板喊了一声:“大汉哥,挑水、劈柴!”他知道今日必有人借饭店办喜事,需要帮手。他有的是力气,从不计较工钱多少,可饱餐一顿丰盛的剩饭剩菜,何乐不为?
阿海出门挑水时,恰见兼职库房高老先生正在饭店前贴一张红纸。阿海不识几个大字,但若有人把它读出声来,哪怕是古文,他也懂。因此,他好奇地凑近高老头子,并轻声请求道:“敢请老先生教导,朗读一遍?”
高老夫子得意地大声读道:
“敬告客官:兹因本镇张老爷大公子与施老爷三小姐,订于今宵八时爱情,席开十桌。届时本店恕不接待散客,祈请各界见谅。店主谨识。”
阿海听了,感到不完全明白今晚办的是什么喜事,但厨房等着用水,他不便耽搁时间去细问就走了。
当晚高朋满座,冠盖云集。且不说镇长、警察所长、校长、洋和尚都来了,最难得的是末代举人、秀才也应邀来贺。订婚酒办得这番气派,本镇空前。但热闹场面被一位小学教师搞乱了。原因是那位教师找到饭店老板轻轻耳语,说那红纸字写得不通,也不雅,要重写。老板认为,红纸上的字他都识,意思也多半明白,只有那“爱情”二字是新派,自己的确不甚明白何意,应先去问过库房先生再作定夺。
撕下红纸字就等于撕了库房先生的面子,打碎这位高老头子的饭碗。那库房先生自然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他原是小村庄人,长年在街头为人代笔家书,也代阅家书,立足不易。这龙田镇出外读书的学子特别多,有的远到美利坚,有的到英吉利。此外,龙田人走日本,时间之早,人数之多,大概在全国也只仅次于邻镇高山人。因此,他得天独厚,自认吸收新鲜事物之多,是天下第一的。既然已时兴用“亲爱的父母亲大人”,甚至省去“大人”,以“亲爱的爸爸妈妈”取代“父母亲大人敬禀者”,那么,理应用“爱情”而废弃“订定秦晋之好”的陈词滥调。想到自己在街头替人写春联的时候,这小学教员还穿开裆裤呢,今日胆敢来砸老夫的饭碗!他气愤之极,便冲出库房到席前责问:
“要维新,懂吗?不维新要误人子弟!”
他显然要当着校长的面前,反砸教师的饭碗。
“这‘爱情’二字……”教师要解释文理、语法,但库房先生哪里会让他多言,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