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家贵心里有点混乱,不知说些什么好。因此,若有所思地吸着老五递给他的香烟。但老五还在兴头上:“往日福清戏班能唱‘三门响’———佬佬(京剧)、平讲(土戏)、福州戏,后台什么锣鼓板调,前台就能唱什么曲。我是‘三路通’,眼前暂居日军旗下当个‘和平救国军’,但在海上,日本仔虽然偷步,恐怕还是打不过美国仔。你知道中、美、英、苏是同盟国,蒋委员长跟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结拜兄弟,就像刘、关、张加赵子龙一样。因此,他们四个兄弟的相片都齐齐摆在牛田街礼堂的香案上。我们曲线救国也是救同盟国,因此,美国赢了,也是中国赢,到时候蒋委员长必定会嘉奖我们。就算将来是共产党赢了,我也有暗中支持他们的功劳嘛!”
在这帮十二个结拜兄弟中,本来就数老五消息最灵通,最会说天南地北大道理。郁家贵跟其余兄弟一样,平时也只有听的机会,没有插嘴的份额。兄弟们也从来不去辩驳大锣的话中有假。如果大锣说的事都是假的,那么,这世界也太冷清、太不热闹了。今天老二既有求于老五,就更不便像往常那样说些冷言冷语去嘲笑他。因此,郁家贵只顾拼命地抽烟,并不言语。郁大乐见家鬼一声不响,感觉到兄弟间难得见一次面,自己不该把话扯得太远。因此,他转话题说:“这里正缺人,何不把我们十二个兄弟都叫来?虽然还做不到‘论秤分金银’,但能有福同享,肚子吃饱。到时候,我这‘大队副’空头帽,戴在你或阿海头上,那都是一样的。”
“大家能会聚到这里来,那自然再好不过。但都散了伙,哪里去找他们?”郁家贵应付了一句。
“牛弟是跟你走的,他现在何处?”
“打散了,打散了,打散了。”像断了纹路的唱片,郁家贵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他显然在考虑,如果追问,是否要说实情。但老五并不追问,反而说:“未想到南安堂要打硬仗,把兄弟都打散了。我这小岛兵出阵,反而未遇对手,都是我大鱼吃他虾米。”
郁家贵听他这么说,含糊地混了过去。但老五却要一个一个地查询,最先问起的无疑是阿海:“听说阿海在渔溪开薯粉店。”
“听说过,听说过。”
“他们夫妻在一起,有仔了吧!”
“有有,也是听说的,难说真有。”
郁大乐并未注意到郁家贵说话支支吾吾,其中有隐情。不过,他生性豁达,话多且好争论。倒是今日家鬼这般不阴不阳的回话,使他有一种热面孔贴冷屁股的感觉,心头的兴奋情绪,开始降温,不再坚持“诸兄弟同上梁山”的议题了。郁家贵这才缓过一口气,因为他十分害怕一帮子人聚在一起,到时候他们势必又都站在阿海一边,跟自己过不去。他想好了:眼前没有比这小岛更好的去处,这老五直肠子,肚子里从来不拨算盘,就知道三七二十一,容易对付,只要他不去找阿海,我就暂且住下;我到底上过龙田小学,肚子里墨水比他还多些,说不定日后上头支队长听我的呢;眼下第一要务是要堵住阿海的来路。因此他假意问道:“依妹父母从日本回来过。如今海上客轮不通航,莫非他们是跟日本战舰来的?”
“那倒也未必。你知道,日本仔渔船开到平潭海面来讨海的也有,我们救国军谁敢碰他们?”大锣不知家鬼此话何意,因此照实地说。但郁家贵进一步说:“听我伯母说,他们专门去渔溪找阿海呢。我是听你说到‘曲线救国’并暗通共产党,才不得不说此事,算提个醒吧。我们都要求个平安为上!”
“你怕阿海出卖我们?”
“那倒也……噢噢,希望不会吧。”郁家贵怕把大锣敲得太响,不得不后退一步棋子。
“如果阿海也会出卖兄弟,那这世上去跟谁结拜?!”
“但人心隔肚皮,又不在一起,话很难说绝。自古道:‘防人之心不可无’,防着点求个平安!求个平安。”郁家贵觉得不能再退了。但他也知道,要挑拨这帮兄弟跟阿海之间的义气,实在太难了。他突然提高声调说:“当年阿海在那艘‘福’字号乌龙船上,我们兄弟差点……”
“过去的事,不提了吧。”郁大乐打断了郁家贵的话,但语气缓和多了。他继续说:“等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大队长。他不问的话,你就不必提起你在南安堂待过,就说‘牛田街上,人人都说你大队长对部下好,人人都要来为你摇旗呐喊’。要特别记住:他最看重‘满街人’都说他好,说他有出息,说他的大队在白犬岛上最威风。因为他在牛田街讨过饭,且扒窃失手,被薛老爷剥光衣裳衫裤,绑在店门前示众过。”
听了老五的这番由衷提醒的言语,郁家贵心中暗叹道:阿海如果能像大锣这样好对付,那么,那两个女子都是我床上人了。
三
有一天中午,美玉急急忙忙地走进厨房,在阿海耳边轻声地说些什么。阿海立即放下厨刀,出来一看,确有个人,未解下山里人戴的尖顶斗笠,正在慢慢地吃着薯粉。但阿海一出现,他们的目光就立即对上。阿海见对方不出声,便知他不愿暴露身份,十有八九是从山里逃出来的。但在渔溪街上,并不见共产党势力,既逃出山了,还怕什么?不过,阿海毕竟不是鲁莽的人,因此,机敏地提高嗓门道:“嗨!余仔弟,你也不招呼一声,今天的蛏子就直接挑到鱼牙行去!这只不过才欠你一担蛏钱呢!今日就还你,如数还你。”
“不不,你忙着,我先去买些‘回头货’带回牛田,回头见!”郁牛弟赶紧喝完碗底的薯粉汤说道。
阿海明白,店里人多,小弟要引他到门外说话。但他知自己人高马大,站在哪儿都是个大目标,因此,便坚持道:“收了蛏钱去买回头货,岂不更好,省得两头欠嘛!你就先到我楼上竹床上歇一歇,我数足碎钱,就上来还你。”
牛弟向来认为,海哥比自己谨慎,比自己行,他这么说必有不可到外头说话的道理。他想起斯文人在此“转弯”的时刻,必说一句“攻进不如存命”(恭敬不如从命)的书语,以便跟着对方意思走。但郁牛弟如今已跟着林建新他们,识了不少字。他此刻发现,往日记住的这句话,按字面来看,不是他要表达的意思,而且临行前领导再三交代:不可泄露部队行动秘密,也不可说没意思的话,因为言多必失。因此,他把涌到喉头的话咽下,眼睛往店堂的另一角扫了一下,便起步踏上楼梯。
当时游击队俘获了郁牛弟他们一帮人,对于该如何处理这些人,队里上下有多种意见。有人说,为山区群众安全,应把他们统统毙了。也有人说匪首跑了,这些胁从的不该杀。既然干部的意见也不一致,就必须去请示上级。林建新带着各次会议笔录跟着队长去请示。领导要他们先说个自己的意见。队长朝林建新看看,林建新便说:“审问下来,他们是‘和平救国军’,应以伪军俘虏处理。他们都是贫苦农民,去攻打林府,绑架了林府的当家人。但林府是大地主,他们这些人的行为,有可以理解之处。这与攻打平民百姓不一样。”
队长与上级领导都知道建新是林尚南的长孙,他的言语有点太“那个”,但同时都很赞赏他阶级界线划得很清楚的发言。因此,这帮俘虏,要留下的留下当游击队员,要走的带些干粮走了。郁牛弟愿意留下,由林建新替他取了个正名,叫做“郁纽棣”,那只不过是循音就字而已。同志们都说这名字的笔画太多,不好写也不好记,但他自己却很满意。穷孩子郁纽棣同志年轻、憨厚、能吃苦,手脚轻捷,并爱听老战友说战斗故事。因此,队里人人都喜欢他,队长就更不用说了。
共产党的游击队,要在与敌、伪、国民党游击队、保安队及山匪、海盗等不断战斗、斗争、摩擦、统战等等随时都要翻花样的环境中生存、成长,实在是旁观者说闲话容易,身临其境要当机立断地去办事是十分困难的,一不小心,就会犯错误。郁纽棣所在的游击队遇到的困难更大。自从中共渔溪党支部书记叛变之后,本地就失去了联络点,游击队要与海口、龙田、高山及北门外一带活动的党组织联络,很不方便。为要建立新联络点,并筹集一些粮草,队领导经过反复地研究,认为郁纽棣同志介绍的王阿海,是个可以争取并加以发展的适当对象。小郁同志领命后十分紧张与兴奋,以至让队长担心:小小年纪的同志是否能完成任务?但郁纽棣向队部保证道:“我敢立‘军令状’,就说他不肯参加我们队伍,也不会把此事说出去,更不会出卖我。”说到这里,他热泪滚出,继续道,“我敢拿头担保!”
阿海上楼后,他俩各自简略地说几句别后情况。随后,阿海就静听小弟有板有眼、滔滔不绝地说明许多大道理。把“民众”叫做“群众”,把“长官”叫做“首长”,把“百姓”叫做“人民”;动不动就是“当前革命形势”、“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等等等,语言浅白但陌生。同在福清县境内,这小弟却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可是,这形体又不折不扣的是自己的兄弟。
牛弟重复地说:“你加入之后,就是这山海之间的联络人,岗位很重要。自然,我只是先来征求你意见。如果你要正式加入,还要经过领导同志谈话,我们队长也不能作最后决定。你想想看,这有多么重要!”
小弟的长篇讲话里,其中包括筹粮的事,阿海听了沉默良久。他感到小弟只知其过去,不知其现在。是的,出海护航前的阿海,遇到这样的联络人,没二话就会跟着走;从新加坡刚回来的阿海,只要把妻子生活作个安排,也可能会走;如今,依妹走了,留下这幼子,还有那美玉她们祖孙三代,哪一个都少不了他照顾。要当共产党就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可取下,到那时谁来挑这副担子?
阿海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有点银圆加上一点现钞,你先带上山,数目不多,只供应急;至于向林府借粮的事,要跟他们三兄弟特别是当家的林孝祖商量,数字这么大,我没把握说什么。噢,林建新怎么说?”
“老林同志不参与这件事,让他回避比较好。”
又是沉默了一阵,阿海才慢慢地说:“我这里有一大家人了,我不能参加你们队伍。你们要在我店里接头,我可半眼睁,半眼闭。半眼睁替你们留个神,半眼闭不干扰你们的事。”
郁牛弟看着老哥慢吞吞说话的神态,觉得面前是个陌生人!回想当年,你老哥不也说国家兴亡,“屁股有债”么?今日如果国家亡了,你这大男人躲在家里,不也要挨打屁股吗?他脖子涨得通红,但没把这话说出口。因为队长交代,不可勉强。勉强是很危险的。
他们哥儿俩的谈话,还没有机会转入太多私事的时刻,太阳已接近大帽山顶了。
阿海说:“我先下楼去收拾店面,我们今晚同榻,谈到天明。”
“不不,我得走,不能过夜。”
“山路危险!”
“我知道。其实我不是一个人进你店的。”
阿海望着小弟,知道他已是一个组织的一员,这个组织,管理得很严。想到这里他不免感叹。阿海拍拍小弟肩膀道:“我明白你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不不,海哥,我们是革命队伍,革命纪律。跟走江湖,讲……”郁纽棣突然把话煞住。队长过去常说,“要阶级感情,不要江湖义气”,但这次出发前,却交代,要善于利用江湖义气。他改了口气重述道:“跟走江湖讲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