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殿臣带了妻子儿女各家以及阿海他们,老少共二十多人,到了张家村。山里人本来就好客,又加亲家有难,张雅悟自然是十分热情地接待他们。阿海他们与张家虽然不是亲戚,但也算老相识了。日前老人到渔溪街办事,由曾殿臣陪同造访“龙海之家”。老板娘特地煮了线面,碗面上尽是鱼、肉、蛏子、海蛎和香菇、木耳,让山里人赞不绝口,也留下一份情义。但张家房子虽然不小,还是比不上林府大宅,住不下二十多个客人。经一番客气的商量,决定曾家老少夫妻四人住张家,其余人都住到山边的那座石屋去。张保长派出保丁把守,以防万一。随后,张家大小出动,打扫石屋并备齐一应日常用品。逃难的人有这么好的所在落脚,算是幸运儿了。想想那些渔溪镇上的外乡店家们,乡间没有亲戚,逃离家门之后,不知有多少人能找到安身之处,多少人要露宿山林,听着鹧鸪“行不得也哥哥”的夜半啼声!
一大群人安顿下来之后,阿海惦念着林老板以及那一大家人,不知林府被鬼子糟蹋得什么样子了!
林府真是侥幸地逃过一劫。当保安队跑回渔溪镇报讯哨兵,路过林家村时,敌军已逼近了,他用手势叫大家快进门。但鬼子很快就占据林府房前屋后的阵地,与街头的保安队、游击队展开枪炮战。保安队的反击火力也很猛,鬼子怕被包围,不敢进林府大宅院。可是,鬼子用火力封锁林府的所有窗口,一见开窗就射击。因此,林府的人,一时还弄不清门外是敌是友,是哪路人马,只能在惊恐中听着枪声炮声。
事后,林家三房儿媳都说自己的神明灵验。大媳妇拜的是观音菩萨,二媳妇拜的是张天师,三媳妇拜的是赵公元帅。她们向神明烧香磕头直至枪声停止。
鬼子没敢在渔溪街多逗留。有人说那是因为鬼子的头儿自惊慌的战马上跌落,感到不吉利而撤退,但更可能是对阻击他们的兵力动向不明,怕夜晚在龙眼林中遭到反攻而被围歼。不论是什么原因,鬼子在洗劫之后就龟缩回县城。
曾殿臣他们由于已得到安顿,而且进山一次不容易,因此决定在山里多住几天,等待渔溪街传来的消息后再决定各自的去留。阿海他们自然无意久住,但鉴于陈美玉行动不便,至少也要住上两三天,歇脚调理一下身体。因此,第二天,只阿海一个人先回渔溪街看看。
阿海出了山,就听说鬼子退了。他进街的时候,看到人们陆续回来,不回来日子怎么过!“龙海之家”的店门被打开,但薯粉店里除了锅灶、碗具、桌椅之外,没什么可抢的,杂货店、布店等损失就大了。阿海重新锁上店门,就到林府去。
林尚南受此惊吓,吐了几口血,卧床不起,三个儿子都守在床边。阿海走近叫了声:“老爷!”
“啊,是牛田哥!可安好?我的孙女儿呢?”老秀才神智还清醒,但说话的音量很小。老人病得这副样子,还念念不忘“孙女”,阿海十分感动。他来不及表达谢意,便立即说:“叫个长工跟我一道去抬俞医生来,吃口茶,安定睡一觉就好!”
“去过了,俞叔逃难还没回来。”孝祖答道。
“他可能在何处?”
“梧瑞村近黄檗山,是避战祸的去处,他必在老郭家暂避。”老秀才说得很轻,像是自语,但近在床边的阿海听得明白。他想,老人这么说,表明求医心切。
“时间不晚,我们立即去抬他来!”阿海认为,求医不可耽误时间。
“这样吧,叫两个长工扛轿,你带把二十响的随后。”继祖想得周到。
“多叫几个长工带枪跟着,世局这样乱,应有备无患!”宗祖今天说了要紧的话,老父朝他看看。这老二宗祖自幼不用功读书,长大了偷吸鸦片被发现,因此他在老父眼里是最不成器的,最没有地位,也最无发言权的。不过,他日常也乐得百事不管,反正眼前衣食不愁,将来家业也少不了一份。今日孝祖听到二哥难得出个好主意,就立即去安排。
“如果俞叔不在梧瑞村,可否请郑医生先来号脉?”继祖征求老父意见。
多少年了,除俞医生之外,林尚南未请过其他医生来诊,今次他不置可否,算是默许了。继祖朝阿海看看,阿海点头表示明白。
俞医生的确不在老郭家,阿海他们就转途去请来郑医生。
郑医生四十好几了,在渔溪行医有年,能给老秀才诊病算是荣幸。他在林尚南面前很谨慎,小心地观察了舌苔、面容及指掌,简要地问了出血情况,闻一闻气息,便谦逊地用征求的口气问道:“可否让不才号号脉?”
林尚南伸出手臂,郑医生轻触了双手腕的“寸、关、尺”。许久,他感到“望、闻、问、切”都做到家了,便去开处方。他不敢留脉案,直接在方纸上写下:“犀角、生地黄、丹皮、芍药,共四味。”末了,又写道:“加三七粉冲服。”
郑医生亲自拿着处方到林尚南床前,双手奉上道:“请老先生核正!晚生不敢在前辈面前说医理,只是这三七粉颇具清热泻火,凉血止血之功,时下盛行用此药。”
“这是‘备急千金要方’里的‘犀角地黄汤’。”林尚南看了处方,随口说道。他对用三七粉,未置可否。
“是的,瞒不过前辈。”郑医生马上应道。
林尚南想:人们常说,在渔溪镇,除俞某之外都是时方江湖。今日这郑某诊察、处方都很规范,可见人言未必可靠。但老秀才理解到这一点可能太晚了,也可能有出入。这郑医生虽然常用时方但他是传统中医自然精通经方,而且他早就知道老夫子厌恶时方,岂有不用经方之理?再者,只要林府不传出坏话,郑某就可如实地告诉人家,某年某月某日给林老秀才看病,这样我的医道就被富贵人家认可,必羡慕煞同道!应当说,郑医生也成为名医,靠的是他的学识与经验,不可能只缘于为林某一次性的谨慎与精心诊治,这是后话。
阿海当日来不及赶回张家村,便在林府过夜。俞医闻讯,第二日一早就赶来看望林尚南。他自然是很规范地诊察了病情,看过郑医生的处方后,感叹道:“不错,不错!”
阿海想,这何止不错?你这气量也未免太小了吧。但又感到,同道相挤是寻常事,那与学识深浅无关。都是上等人呀,何以会如此!阿海想不通。
阿海见俞医生在脉案中罗列症候:“……舌质红,苔薄黄。脉玄数,属肝火偏亢征象。”随后分析道:“肝火上逆犯肺,肺失清肃而受损,故咳血。肝火致脉络壅滞,遂胸胁胀痛。肝火上炎必口苦烦躁也。”阿海见俞医的治则也是“清肝泻肺,凉血止血”,因此想,这与郑医生所说雷同,只是那姓郑的不敢写下来罢了。
俞医生写下脉案并开了处方“桑白皮、地骨皮、生甘草、粳米、黄芩”五味药,并对林尚南说:“血已止,犀角用完可不必再配。方中加一味黄芩以清肝火。”他自认只要不一时糊涂,治则处方都不难过秀才关口。林尚南一向看重俞的医道,通常是不持异议。
既然俞医生也来看过了,阿海可放心回张家村,免得依妹她们挂念。林家大小在此时自无留住阿海的道理。林继祖妻子心细,她知道依妹怀孕,就请阿海带去一些“李脯”等小零食,以及继祖当时带回的饼干一铁盒给干女儿,并再三嘱咐阿海要照顾好妻子。
四
阿海和一大帮人逃难的张家村,是“神枪牛”、“牛田哥一拳解双乩”传说的发源地。村里人见到人高马大的牛田哥又来了,都很兴奋。他两次都给这宁静的山村留下传说不完的有趣故事。这次呢?好事的人期待着看“闹热”,自然把消息传开。张四在村里的耳目赶进深山去通风报信,特别说明牛田哥带了一大帮男男女女,住进石屋。
郁家贵心中像是烧起一把火,分不清是着急还是兴奋。他认定女人中必有他的妻子和岳母,决计要去看看。
“要去看看,我不拦路。但不可声张,不可招摇过市,不可让张族长感觉不好。”阿头还想找出什么话来说,但想想词穷了,就把要紧的话说出:“因此,不可带着机关枪,你们一人揣一把驳壳枪就够了,有阿四陪着,没事。”阿头想,机枪留下了,人多一个少一个我不稀罕。至于张四,本来就是常来常往,来去由他,没钱花时他还会来的。
郁家贵入伙阿头帮的本钱,就是这挺机枪。因此,他从不让机枪离手,连晚上睡觉也抱着它,如今要放下,形同缴械。但此刻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呢?一梭子弹把阿大灭了,突然开火这办得到,但这些山猴们肯跟着我吗?郁家贵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连这张四也不是自己的铁杆心腹。他回过头来想,这些日子不曾跟老大争过什么,连对白面书生也尽力礼让,到时候归队是不至于被拒绝的。况且,真的上阵,新手开机枪还未必行呢。郁家贵想定了,就把机枪放下,抓起一把驳壳枪,跟着张四上了山路。
太阳下山的时候,郁家贵和张四接近石屋。保丁看到张四便叫一声:
“阿四哥回来了!”
阿四只点点头,就往里走。但保丁阻止道:“那不便,阿五伯有交代!”张雅悟这名字很不错,但不识字的人哪分得清“雅悟”、“阿五”,反而把长房老大降为老五了。
“人家郁兄来看他老婆,抢劫谁家?!”张四本来就横行霸道,又是保丁头头,保长的侄儿,两个保丁哪拦得住他!
郁家贵进门看到美玉大着肚子,立即想到阿海,一股热血往上冲:“你这是谁家的杂种?”郁家贵指着妻子的肚子大声嚷道。
陈美玉期待着见到丈夫,不料一见面就遭到意想不到的打击,这使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想哭,也只有哭!但那做母亲的就不一样了,她不能容忍女儿受委屈,立即“大炮”还击:“你这没良心的……”说着她就出手推郁家贵。
刚要进门的阿海,听见美玉母亲大声的叫嚷,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从腰间拔出驳壳枪,冲进石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