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牛弟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海哥的话,停顿了一会儿,看看郁家贵不置可否的表情,便招手叫看守的带人。郁家贵也不阻止,他断定阿海的来意,见肉票后才能谈斤两,这本是常例。
林孝祖见到阿海,自然激动,大声地喊道:“牛田哥!”
“有无受伤?”阿海平静地问了一句,也不站起身,却看了郁家贵一眼。
“他们的确没有打我,只叫我写信,说是三天不赎票,要毙了我!牛田哥……”孝祖还要说什么,但阿海未让他说下去,便接口道:“你可放心,没有人想害你。先进去吧,我和乡里人要说说话呢!”
“皮肉不伤,我可替你们说好话!”阿海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道。他朝小弟看了一眼,便大声继续说道:“你们这是瞎子摸鱼,天地都不知,这林府你们碰得?”
“但他人在我们手里了!”张四顶了一句。
“这位是张四兄弟吧?见过面,想学拳术枪法的。但你带朋友闯枪口了!”阿海对着得意的张四,大声地教训道。
“噢,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对着你,不是对着自己兄弟下手的。”
郁家贵以为“枪口”指的是阿海的枪法。但阿海并不理他,摆摆手继续说道:“你张四是渔溪本地人,就不知道那林孝祖的大哥跟保安司令部的胡季宽是好朋友?胡一师兵力,借剿共之名,可踏平你张家村呢!”
“他就不怕我撕票?”郁家贵不服气。
“撕票?撕老大还是老三?你是否知道,为何这林府老三当家老大不当家?你应该见过不少我们郁家村人兄弟分家闹出命案吧?”
是的,阿海此话不假,分家时因一块粪池墙的石头大小不均,兄弟俩打得头破血流。因此,林府老大为争几百亩田地,借刀杀人是可能的,况且,搬兵“救”兄弟,名正言顺。这下郁家贵沉默了。他感到自己失算,如果日前能精心设计骗过阿海绑到老大,就无人能搬救兵了,但事已至此,奈何?!
阿海看到家贵不说话,那帮年轻人也走拢来,便缓和了口气继续说道:“人家说是一帮牛田人,在林家村被打散了退到这里。我担心有我的兄弟在内,因此,趁进山的机会,事先请求林大少爷缓一步搬兵。看样子二哥我是说服不了,可是我至少要带走小弟。”阿海扫了其他人一眼继续道,“你们虽然不是郁家村人,但也是我牛田兄弟……”
阿海话未说完,就有人叫道:“海大哥,我们早就听说你讲义气!”
郁牛弟始终坐在老哥身边,手不离枪把。郁家贵看大势已去过半,难全盘掌控,就求其次吧。于是问道:“你既然来赎票,不会空手吧!”
“你开的条件,要人来赎票?这世局,卖田地那么容易?哪来的十斤金、百支枪?因此,人家也只好作罢。这也叫做死猪不怕热汤烫!他们连五岭豆腐店也不去,对吗?是曾家要我来给他的岳父报个信,让他们避一避兵灾,并特别送一担干粮来,供一家人避到山上时充饥。当然,也因为张雅悟老先生是族长兼保长,责任在身,他女婿不能不有个招呼,让他尽早安排乡亲撤退避灾。”
阿海像是在自言自语,把谈判的门关得紧紧的,但又侧面地证实要请胡季宽出兵之事。郁家贵即使不相信胡会出兵,也不得不担心张保长出面干预。既然谈不下去,郁家贵用传统的方法暂停“谈判”,说了声:“都饿了,弄点吃的来吧,大家边吃边聊天!”
郁牛弟和一些年轻人,都极力要留阿海过夜。阿海也顺水推舟,好有机会把这些人拢在身边,孤立“余家鬼”。
晚上,人们七嘴八舌地要阿海出主意。阿海答应他们,如果条件改为十两黄金、一千圆银子,凭他与老板林继祖的交情,可以说服他不搬兵,因为胡季宽也是要吃钱的。海盗们想,这是能得到的最好结局,大家分点金银,回乡谋生吧。
郁家贵感到,这里里外外似乎都掌握在阿海手里了。郁牛弟寸步不离他海哥,没办法私底下说些什么,说也不会听。更糟糕的还有几个年轻的附和着阿海。外面的事只凭阿海信口雌黄,却又无法驳斥。张四也懵懂不清而且忧心忡忡,怕过不了他大伯张雅悟那个关口。看来,这次又要输给阿海了,但一时也拿不出进攻的招数。
阿海开怀饮酒,谈天说地,装作事不关己,也不进房去看林孝祖。夜里,他跟郁牛弟同榻而眠,鼾声如雷。但郁牛弟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几次要老哥指引出路,却都被他用话岔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郁牛弟才睡着。就在此时,放哨兄弟的喊声和枪声把他吵醒。他翻身起床,立即跳到窗前观察,只见阿海一把将他拉到身后,骂了一句:“你不要命!”这动作,这骂声与过去一模一样,小弟听得亲热。
“是姓胡的保安队来了?”牛弟问道。
“不是,都是不穿军装的。”阿海不必等到看清楚就加以否定,因为胡季宽的事,纯属编造。
“阿头帮,是阿头帮!我认得出。”张四喊道。
这时,阿头他们已靠近石屋,形成四面包围的态势,但都躲在各自选定的岩石后边开枪。阿海想,落到阿头手里,我昨晚就白费心机了。他接过一支步枪,侧身窗口,朝那只露半个面孔的家伙,发了一弹,那个人的枪就落地了,半边面孔不再出现。
接着,石屋里丢出手榴弹。在爆炸声过后,阿头叫喊着:“老爸我知道你的手榴弹厉害,但我不进屋也可困死你。交出枪弹吧,我担保你们安全回海上!”阿头已明白,偷袭不成,靠他手下二三十个人,是拿不下有机枪、手榴弹而且固守在石屋内的海盗的。
阿海提醒郁家贵:“这帮人很残忍,不可轻信,不可缴械。看来阿头火力有限,又怕手榴弹,是不敢靠近我们。我断定他们天黑必退。”张四此时也附和说:“阿头不敢在张家村四周骚扰太久。”
当双方的枪声都渐稀落,处于相持状态时,突然有人叫道:“阿头有援兵!”
大家往远处看去,晨曦中,只见南、西、北三个方向,都有不少人马在俯身轮番推进,逐步地对石屋形成马蹄形包围。但当阿头他们发现背后受包抄时,都惊慌地向北突围逃散。山匪散入山林,就很难围歼。屋内的所有人都糊涂了。阿海趁阿头帮撤离,远处的包围圈尚未接近石屋的时刻,进房拖着林孝祖的手,对着牛弟叫了声:“快跟我来!”便跨出后门,向东逃去。在郁牛弟之后,其他人也陆续跟出。
郁家贵见大势已去,也只好扛起机枪跟着逃。
他们约莫奔跑了半里路,到了山谷,不见追兵,便放慢了脚步,且把手中的步枪、机枪,扛在肩上好走山路。正在此时,两旁喊声大作:“缴枪不杀!”
原来这些人落入了共产党游击队预设的埋伏。
郁家贵突然拖张四卧倒,并用机枪边扫射边向后爬行,退入山林。
看来游击队的火力也不足,放走了未曾预计在内的阿头匪帮,又让郁家贵、张四持机枪逃脱。
游击队把其余人押着往西走。一路上林孝祖不断向游击队解释,说明自己不是土匪,并报出了林家村以及渔溪镇各村庄他所认识的参加游击队的人名,包括他的侄儿林建新在内,但人家都说不认识。无奈,脱不了土匪身份,他只好跟着走。
林孝祖和阿海跟海盗们一起,被押到共产党游击队的队部。在那里,由队干部一个一个地谈话,终于甄别出两位不同身份的人来,他俩自然应该先放回家。说也巧,在离开队部前,他们却见到林建新,于是,孝祖大叫一声:“阿孙!”这是林府长辈对长孙林建新的称呼。熟悉的声音让建新一震,站住了。建新见到地主阶级的叔父,很突然也有些窘,但还是走过来见面。叔父向侄儿说明了原委,但建新还是嘱咐他们,回去不可说起见到他。那时,福清人多不知道有国共合作抗日这回事,只知道保安司令抓到共产党,照杀不误。林建新没被杀,也没有被游击队误杀,真是侥幸。
说来话长。那年冬天,来自各地的十几位地下共产党员,在林家村相邻的前亭村开办一所小学校。校名参照共产党在上海办的平民学校,因而命名为“平民小学”。该校发起人是身在闽北任职的林子铨,热心经办人是华侨林子瑞,他筹款并倾家荡产支持校务活动。那么多知识分子聚集在一个小村庄,又取了如此突出的校名,自然引起注意。当代校长路过警察所门前被捕之时,马上有人赶到学校报信。于是,那十三位地下党员,立即撤离。正好林建新从学校回来,他本来就热心革命,又与前亭村的林子培十分要好,因此,急急忙忙跟着走。他母亲原为他炖了一只鸭,他来不及吃鸭肉,就把那碗鸭汁喝光上路,没想到这碗鸭汁让他逃过一劫。因此,至今林家村人送礼,重鸭不重鸡。
林建新喝的那碗鸭汁,是五斤重的大肥鸭炖下来的汁浓缩成的,其脂肪浓度之高,可想而知。学生哥平时在校吃得清淡,突然喝下这碗油汤,消化不了。从渔溪到莆田的八十里路程,他一路上拉肚子,忙着找茅坑,没茅坑处就在野地里将就,但到了莆田城里,就非找厕所不可了。他转街过巷找到厕所,完事后却掉了队。林建新本来就不是地下党员,途中,领队的多次劝他回去,但他坚持跟着走。他是掉队或是被甩掉,那就说不清了。他把莆田城内各家旅馆客栈都找遍,仍不见同伙。他是不可能找到的,因为他们住的是“青年服务社”,那是国民党三民主义青年团办的,是唯一免查户口的住处。林建新是绝对不敢想到那个地方找共产党。
在从游击队部回林家村的路上,阿海觉得,孝祖、建新这对叔侄见面,缺乏一种久别重逢的激情,这也许可以理解为在大家庭中,为叔的孝祖平时不怎么关心侄儿所致。但建新并未表达出对祖父、对父母的思念,这就难以理解了。他还听见孝祖问起当时一起逃离林家村的那十三个人,但建新只是冷淡地说:“不知道,今后请别再打听他们的事了。”
阿海第一次感到,世情如此复杂难懂。这世界的运行,除了他所知道的阴阳、古今、天地、男女、老幼、父子、山海、水陆等等关系外,还有一种也许更重要的什么东西,从中主宰着。建新热心投入了新世界,但随之就身不由己,以至于他什么都不肯或不敢多说。
其实建新的确并不知道详情,但他的难处还不止于此。当时他找不到林子培、黄俊辉一行人,天已黑了,来不及回渔溪,即就近返校,到了普田哲理中学宿舍。他平时跟海口人陈明最要好,无所不谈。建新把经历的事,保密了两天之后,就原原本本地告诉好友。在福清县范围内,海口人参加共产党游击队的最多也可说是最早。因此,林建新没有出事是因为他跟着陈明入队,所找的联络人与林子培他们的不同。林子培他们到底是被自己人误杀还是在战斗中牺牲,连陈明也说不清楚。反正这些热血青年,离开了渔溪镇前亭村,还来不及去上演可歌可泣的抗战史诗,就静悄悄地自世间消失,将来连《福清志》的编者,也未必肯花墨水为他们的英名记上一笔!倒是林建新意外地没有跟上他们,他还活着,还在历史舞台上占据着小小的位置,但谁也难料他将演出的是喜剧还是悲剧。
孝祖与阿海安全回到家里,林府上下都欢腾了。林老秀才及林家的所有人,都十分感激阿海的勇敢与义气。这次自然首先是林孝祖,提出要给多少钱、多少担稻谷重谢牛田哥,但老父只是听听,并未回应可否。
在这动荡的年代,有这么个强人在身边,老秀才有一种安全感,这跟他的长子的认识是相同的。当老人得悉在此之前,这个牛田哥还在海上拼命救了自己的长子时,认为此人对林家有恩也与林家有缘,给钱给饭都理所应当,但那算不了什么,以亲人相待才算是最好的酬谢。
阿海进林府的这些日子,诸事纷扰,虽然他为缓和老秀才的紧张情绪,曾有意谈些与抗匪无关的话,但那也都是“春秋”、“魏晋”之类古经,从未涉及自己的身世。继祖至今还没有机会,跟老伙计单独谈些“别来无恙”的知心话。因此,老秀才关切地问阿海:“令尊令慈都在牛田?”
“噢,他单身一人。”继祖代答。
“成家了,嘿嘿嘿!”阿海有些难为情。
“妻子哪里人?”继祖问道。
“她也姓林,是海口林。”
“是林老船东的……”
“不不不!与他无关。”阿海含糊了。
“海口林也是西河林,一个祖宗,你就是我林家女婿了!”老秀才牵强附会,但倒是真心想,有此孙女婿,还很不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