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家村的一夜枪声,再强烈不过地提醒人们,曾经吃尽倭寇苦头的东南沿海地区,又处在了“日本乱”时期。战争使侨乡经济一落千丈,从狭窄的渔溪街道里传出的声嘶力竭的叫卖声,更加增添了人们心中的烦恼和对时局的焦虑。枪战后的林府,不再有人提起为老爷子过七十二岁大寿的事了。林尚南本来就深居简出,如今更不出门了。林继祖上街的次数也少了,即使出门,也有彪形大汉牛田哥紧跟着,谁也甭想碰他一下占个便宜。只有林孝祖,每天一早总带着一个女佣,上街采购。
张四多次上渔溪街侦察情况,两次见到林继祖,也同时见到紧跟着的牛田哥。他不敢见面打招呼,只能远远地观察动静。他把侦察的结果告诉郁家贵:“要绑林继祖是做不到的,那个保镖牛田哥太厉害了。”
“怎么个厉害法?”郁家贵问。
“人称‘神枪牛’,枪法了得,百发百中!”张四对阿海的枪法印象深刻。
“会不会是海哥?”郁牛弟首先想到的是阿海。
“人样如何?”郁家贵追问。
“大胡子,我们山里还没见过这般大汉哥。”张四答道。
“那准是海哥了。”牛弟兴奋地说。
郁家贵沉默了。他感到此事难处理:一是阿海枪法好,难对付;二是面对自己的奶弟,如果他死保林某,如何是好?三是万一与阿海对峙,我身边都是龙田同乡,特别是牛弟,怎肯协同下手!
张四看大家都不语,便接着说:“此人武功了得,山里人称他‘一拳解双乩’。”
“怎么回事?”郁家贵问道。
张四就把当时的情况讲述一遍,并未加油添醋。
“我三弟说不上有武功,他只练了‘少林童子三制拳’,论拳术套路他学的还没有我多呢,那时是否因为两位拳师打得难解难分,趁机给他面子,各自解脱?”郁家贵道。
“绝对不是!我问过两位师傅,都说看不清牛田哥怎么出拳,自己即感肩臂发麻,并有一股力把他们弹开。”张四如实地说。
“那就不像是阿海了。”
郁家贵认为阿海不可能有此功力。但不是阿海,别的龙田同乡高手,也同样不易绑走林继祖,因此,必须另想办法。于是他问道:“林府还有什么嫡亲的人可取?”
“有,林尚南的三子,当家的林孝祖。他每日一早上街采购。”张四肯定地说。
“那好,取他老三也一样。我们要周密计划一下行动,倾巢而出!”
昨夜林孝祖感到疲倦,晚饭后不久就向父亲道个晚安便回房去了。睡到半夜,他大叫:“捉贼呀!你逃不了,逃不了!”并起身直奔到大门边。被惊醒的妻子首先跟出房门哭叫。阿海闻声随手抓了枕头下的驳壳枪,才跨出房门便立即退回,并跺脚自言道:差点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守护老爷要紧。但整个林府的人,包括长工们都被惊醒并赶来捉贼。这时,孝祖才感觉到,他右手抓住的其实是自己的左手。原来他侧卧,把左臂压麻木了。
枪战刚过,林家村还处在戒备状态,林府中的大小上下,人人情绪都比较紧张,是可想而知的。
大嫂迷信,劝三弟今天不要上街为好,但孝祖不以为然。为防私弊,他从来不肯把钱交给佣人,让佣人独自上街采购。因此,今日林孝祖跟往常一样,带了女佣上街。他购完食品之后,到了柴牙行。张四见目标入圈,指点了一下,便有人上前问孝祖:“老板买柴?”
“是的,要干的硬柴。”
“有,包你满意。我是不想付牙行钱,把柴放在车路西,价钱你看了再定。”
从柴牙行过“二十四间排”街道就到公路,光天化日,林孝祖根本未多加考虑,就跟着走。到了路西不见柴担,孝祖很不高兴,想回头,但郁家贵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句:
“莫作声,我袋里的手枪指着你,快跟我走!”郁家贵还指着女佣道:“没你的事,快回去,莫作声!”
女佣待在那里,不敢动,看着孝祖被挟持走。
一副竹轿等在龙眼林中,孝祖被押上轿,一帮子人急速地往五岭山方向奔去。待警察赶到路西的时候,已不见人影了。
那年代,寄给渔溪镇各乡村的书信,都由街上商店代转。绑票事件发生后一天,“兴福祥”杂货店即转来一封“林孝祖亲笔信”,那无疑是在枪口下他不得不写的。情势颇为蹊跷:开出的条件与海匪所提的无二,但交割地点却在西边的五岭豆腐店。
阿海砍柴时,常在那家豆腐店门前歇担。大家都说那老板娘是土匪头阿头的姐姐,但她心地善良,人们要躲避阿头追杀的最好地方,就是这家豆腐店。阿头在这世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位把他养大的老姐骂。本地人都说,阿头一出世母亲就死去,姐姐抱着吮吮待哺的小弟祈求上苍:“如果我弟能吸出我奶水,我愿养育他长大,一生不嫁。”果然天公灵应,阿头就这样吃老姐奶长大。不论传说是真是假,但人们是看到老姐当众痛骂小弟,阿头不但不敢吭声,而且要等老姐气消了,才敢离开。
这次人在绑匪手上,林府的处境更加困难。阿海看林家父子三人都没主意,便开口道:“要尽快摸清敌情。既然接头地点在五岭豆腐店,那就要探明与阿头的关系。”
“是的,如果是阿头帮,那么,进善岳父张雅悟老人是最佳调停人。”继祖附议。
“那就尽快去请你曾叔来!”老秀才对继祖道。
阿海陪继祖去见了曾老。曾殿臣认为事不宜迟,立即着他的儿媳回娘家打听消息,速去速还。
张雅悟自然不瞒女儿,如实相告这帮海盗的来历。但他近日未见到张四,难断绑架之事是否他们干的。
曾殿臣得悉石屋里的那帮人的实情后,连夜带儿子、儿媳到林府。
阿海心中十分明白,还是那帮未绑到林老板的人,不肯罢休干出这桩事来。但他担心孝祖老婆怪罪大哥,因此未将此情说出口。
整个林府都沉浸在愁绪中,识相的儿媳们早就叫佣人把孩子看守在各自房内,不许来打扰老太爷。宁静中有一种恐怖的气氛,在空气中慢慢地扩散开,袭击着每一个人的心灵。不能及时筹足钱款武器,就意味着撕票,“老三他……”唉!林尚南不敢往下想。他只能自我安慰:自己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是不该落到白发送黑发的悲惨下场!
没有人能说出一种值得尝试的办法。继祖在一阵沉默之后,看一眼阿海,随后对父亲说:“一边卖地筹款,一边请人去要求放宽期限,先付一点钱是必不可免的。一官娘(指他妻子)说了,她愿把嫁妆的金银首饰都拿出来。”说着,往两位弟媳看看,才把话说完,“家难临头,理应如此。”
老父亲听到长子如此说,感到一丝安慰。二媳妇是不肯表态的。她本来就小气,总嫌自己娘家穷,嫁妆少。三媳妇被大嫂将一军,自然不得不跟上,救自己的丈夫嘛。这样,整体的气氛有一点改善。林尚南看见大儿子和老弟曾殿臣的目光都朝着牛田哥,便也转身看站在背后的这位深浅难测的神秘人物。一个粗人,居然能在老夫面前应对建安文学,有时还顺口背诵一段,一字不误,功力非比寻常……
“可以不去理会那豆腐店接头的约定,我直闯石屋!”
牛田哥的话,跳过了老太爷按部就班,先议论是哪一帮人绑的,再决定该不该派人去,由谁去,之后才轮到确定怎么去的程序。因此,林尚南先是一呆,想了想才明白,此人早就想好要出马,只不过不轻易自讨“令箭”。
“有道理,直抵他们巢穴,见到三弟才跟他们谈条件。”老大继祖一口赞同。
“就是这个道理。未接过头,他们也是不肯将三少爷押到五岭来的。再说,那是警察到得了的地方,谁能料定不会火并一场?”阿海把自己的想法逐步贡献出来。
“带多少钱去为好?”林尚南要问个具体数字。
“路上不安全,只能带些零用钱。”阿海想,此去不为交赎金,还不知这些海盗,用钱能否解决问题呢。如果他们是为上次死伤兄弟报仇,钱多也未必救得出人,拿捏不好,人财两空。看来,林府上下都未想到这一点。
“带把二十响的或无声的?”继祖提醒阿海带武器。
“什么火器都不可带,不是我与他们拼的时候。人在他们手里,硬拼难保三少爷安全。”阿海继续解释道,“要用软攻,以柔克刚。”
阿海把拳术的语言用上,老秀才张大眼睛看他。真像俗话所说的那样:“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林尚南正在往下想……
“你有什么妙计?”继祖急不可待地追问。
“底细不明,只能见机行事。”
老秀才很想知道阿海如何见机行事,但也不便追问,遂改口问道:“明日一早动身?”
“不,要等到中午,张家村卖柴的人回转时,我跟着走。噢,买些有重量的东西,说是曾进善挑不动,叫我挑去给他岳父母。”阿海答完话又对在场的进善夫妻说:“明日上午,请你们到街上找几位张家村乡亲与我同行,这样可掩人耳目。你们不认为这渔溪镇上,有绑匪耳目走动?”
牛田哥最后的这句话,把林府上下都问住了。是的,不派耳目,绑匪怎么认得孝祖?这老粗心倒很细,有计谋又如此忠厚讲义气。老秀才一转念,又想到欠他的人情未还。
“既然如此,你不妨把二十响驳壳枪藏在礼品担里,路上遇到三五个耳目,论拳术,论枪法,都不在你话下,这我知道。”继祖这么说,阿海也觉得有理,到时把枪寄托进善岳家备用。因此,他“嘿嘿嘿”地笑了。这笑声,是林府近日来不曾有过的。
二
渔溪镇人去张家村,有两条路可走:经五岭路远些,但山势较平;过南山径直路近,但山坡陡峭。为避开五岭,阿海特意让曾进善夫妇在“友会楼”饭馆,请乡亲吃碗卤面。这个饭馆的福州老板很会经营,楼下轿夫们吃的面、饭,加量不加钱;楼上贵客吃的菜,加价不加料。过客落脚哪里,多由轿夫决定的,因此老板大发其财。让山民在楼下吃个大饱,提出顺路走南山,是不会被拒绝的。进善妻子的远亲们,多半都知道这个牛田哥是曾家轿夫,并不会联想到林家。
阿海一路上与山民们谈天说地,只是绝口不问那石屋的事。倒有个人踢着拖鞋总跟着牛田哥打听林府情况,阿海以众所周知的见闻应付,心想:老子见过的世面,比你爷爷还多呢,要想套出消息,还是回去叫你娘替你擦干鼻涕再来吧。此人的确是张四派来打听消息的,他对牛田哥此时进山,自然很警觉,在问不出名堂之后,就假装拉屎溜了,转途北上五岭山。
郁家贵留郁牛弟及两位小兄弟看守肉票,自己带张四及其他人马布防在豆腐店四周的山坡上,并未进店。当他得悉林继祖的保镖牛田哥进山时,感到大事不好。如果那牛田哥就是阿海,那么,“王伯当死跟李密”的郁牛弟,十分可能带肉票跟他老哥走了;如果那个人不是阿海,他也担心小弟他们不是来人的对手。
郁家贵连忙率队往回赶路。
阿海不急不忙地在张家放下礼品,并交代了那支枪,之后,沿着曾进善岳父张雅悟指的方向,空手上后山石屋。门前有个持枪的年轻人拦住他:“你走错路了,快回转头!”
“没错,我来见你们做头的。”
“做头的不在!”
“不会的,他叫我来呢!”
阿海用话糊弄这年轻人,但这交道打不通,彼此嗓门都开大了。郁牛弟闻声出来看看,喜出望外!
“海哥!”小弟大叫一声便情不自禁地哭了,“我一直相信,人家说的‘神枪牛’就是海哥你!”在他心里,最亲近的人是海哥。如果海哥不去新加坡,这小弟绝对不会跟着郁家贵的。
“今生有缘再相见,这就好了,不要难过!”阿海拍着老弟的肩膀,说了句安慰的话。但他自己也有些激动,以至于自新加坡给小弟带皮鞋的事,忘了说。他那夜只放两枪就收手,脑子里一直浮现着这小弟的形象,担心他在其中。
他俩一起进了石屋。阿海坐在客厅里,往走道瞟了一眼,见有个持枪的人站在一个房间门口,便断定孝祖必在里面。世事多变,还不知这当年的小兄弟如今心地如何,特别是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因此,他不急于切入正题,决定从别来各自的情况谈起。当他摸清小弟跟自己亲情如旧时,已晚了一步,误过了带走人质和小弟的机会。
一帮子人由张四带领,抄近路翻山越岭赶回住地。郁家贵一路上设想了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认为这次我人多,即便此人确实是阿海,他只单枪匹马,再怎么厉害也一拳难敌四手;事到如今,不管它是不是阿海都先给他个下马威,再见机行事。因而,他一接近石屋就命令队伍散开,房前屋后警戒,自己与张四持枪入门。当他冲进门时,却见阿海与小阿弟都放下茶杯朝他笑笑。这种意料之外的情景,恰似突然被泼一盆冷水,使他不知所措,但并未放下手中的驳壳枪。
客厅里的空气凝结了片刻。郁牛弟突然感到郁家贵与张四握枪的架势,是对着阿海,便拔枪喊道:“敢伤我海哥,我就跟你们拼了!”牛弟根本不知他的海哥的来意。
“坐下,坐下,没人要伤我。”
阿海拉着小弟坐下,却轻手取过小弟手上的驳壳枪,把玩了一阵,又交还他。这个似是漫不经心的动作,吓得郁家贵与张四都往后退了一步。
“你们像是不欢迎我,那我这就走!”阿海以退为攻,站起身来,并加了一句,“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已死到临头了!”
“海哥,不要走!”郁牛弟极力劝留。
“都是自己兄弟,有话……”郁家贵不明白阿海的“重话”是什么意思,但又不肯示弱,因此,话说得不干不脆。
“我就是看在兄弟与乡里人分上,才顺路进来坐一会儿。听说你们绑架了林家三少爷?”阿海说着,又坐下来。
“海哥你是……”牛弟话未说完,阿海就接着说:“看一看是否林孝祖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