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来二三百人马,也攻不下我的阵地。我的阵地在,他们必不敢进你们家门。”连长一步一脚印地在推算,并继续说,“必须搞联防,可否让我先观察一下你们的工事?噢,这联防的事不可外传,只能让我方握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优势。”
连长只是顺口说出兵法常识,毫无造作之态,这让老秀才十分赞赏。他仔细观察这个后生仔:一表人才,进门至此时,无一句废话,又能倾听他人的意见,把态势理得十分明澈,并下了应敌的决策。“当连长真是委屈了这位将才啊!”林尚南想到自己古稀之年,在危急时刻能遇到如此出众人才,感奋不已。他突然喊了一声:“三官娘!”秀才呼喊他的三儿媳:“大红袍待客!”
孙连长听了很感动。他到福建才听说,送到中央去的贡品也只是赝品,正宗的武夷山大红袍都由看守的人偷出去以高价私卖。这一杯茶,价值一席酒菜呢。
曾殿臣想,我这老弟每年四次来赴老兄的“茶道”,几十年才品尝过你一次大红袍,今日托连长这小子之福,才有幸再尝一下这贡品中的极品呢!可是他又想,这茶虽然好,但你林府那具“青松翠竹紫砂壶”,加上几个破旧不堪的“宋瓷茶碗”,虽然是古董,但实在太难看。况且,在此紧急时刻,再由戏装丫头在铜笛伴奏下,跪在茶几边一招一式地炮制,不急煞人吗?
阿海无意中在木玄和尚那里学了一点泡茶的诀窍,也听了《茶经要义》。他知道这样贵重的茶,切泡时火候很要紧。那烧开的壶水,倾注在泥地上,汽不能散,蒸汽要沿着水化开的周边,一个个圆圈冒起才行。但阿海所知的也只有这些简单的要义,并不知世间还有茶道那麻烦套路。因此,他不识深浅,自告奋勇,朝继祖看看后便说:“让我来泡吧!”
“好!就让牛田哥去泡吧,时间紧迫,一切从简!”曾殿臣再度喧宾夺主,但他说时还是朝他老哥看一眼。林尚南脑子还未转过弯来答话,阿海就起身了。
连长只见牛田哥先端出一盘冒热气的含几枚茶叶的茶盅,随之利索地往各盅注水并立即盖好。老秀才未等茶叶泡开,即提前说“请”字,目的无非是让这位客人看“茶态”。
孙连长打开盖子,只见那茶“枚”逐渐展开,浮起,又渐渐沉下。水色清澈,却有一股清香扑鼻。他顿时感到心旷神怡,情不自禁地说了句:“真是极品!”
曾殿臣虽然附和,但心里却嘀咕:好是好,也没好到那么神奇地步,一杯水喝掉我一年的茉莉花茶钱,值得么?
阿海感到不可理解:今日林老板为何一反自定的规矩,也跟着大家嘴里呼呼作响,好像唇、舌、颊都在抖动,还有意地从鼻孔出气呢?曾殿臣注意到阿海的疑惑神态,心里倒乐了:今日你牛田哥当刘姥姥了!
用过茶,由林继祖带着阿海陪孙连长,观察了屋顶工事及屋角两座洋楼的平顶枪眼,随后,到全村重点人家视察。
孝祖照父亲的意思,邀请各位乡老到家里来相议。伶俐的老三媳妇,炒了一篮花生,让乡老们有的喝茶有的吃花生,热闹得像办喜事。孙连长看着他们,心里有点激动,说了句:“民心可贵,民心可畏。你们心齐,就是不可战胜的!”
孙连长提出在战斗中以锣声联络,各屋之间互通匪情,引导火力;入夜村道戒严,每日换口令;村民白天种地时要留意过路行人,如此等等。他还特别提出,一经接火,他的火力平射,所有村民不可出家门。如果听到他的冲锋号声,村民必须停止射击,以免误伤自己人。他表示会立即令司号员来示范号声。把各要点都作了交代之后,孙连长婉谢了秀才的宴请,起身告辞。
乡亲们又议论了一番,都认为有这样好的连长带领军队来支援,本村更不怕土匪围攻了。阿海自然佩服孙连长,也认为对付大股海盗,非有保安队火力支援不可,但开头的仗,必须由本村自己打好。如果让海盗进了屋,战事就必定很惨烈。因此,他对乡老们说:“恕在下多话,这阵仗首要的是本村配合好,要有耐性。三天内大家必很警觉,但海盗很可能在三天后,趁大家松懈的时刻来袭击。”
“说得有理,我们把棉被搬到屋顶,和衣睡,女人放哨!”有个老人呼应。
“这样最好!此外,三天后是半夜涨潮,大船可靠岸,是他们最好的进村时间!”阿海继续说着。
老秀才听牛田哥说得很在理,嘴里不由自主地念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攻克之!”
“正是你老人家说的这道理。也就是说,枪战不可发生在‘彼盈我竭’之时!”阿海附和秀才的说法。单就这句随口应和的语言,即让秀才听出,这个“作田猴”肚子里有墨水。
随后,阿海还交代了如何调度火力,如何利用“亚细亚洋油桶”放鞭炮壮大声势。他的这些主意,不论是从评话先生那里听来的,或是他自己挖空心思想出来的,都得到老秀才的赞成。
“我看应请阿海留下照应父亲,以防不测!”继祖终于不避嫌地向父亲推荐阿海。
“倘若如此,再好不过了!”老秀才很高兴,三子孝祖就不敢说什么了。
二
情势与孙连长及阿海所估计的差不多。那封“和平救国军”的公文并非出自郑德民,是郁家贵由于未能绑架到林继祖,不罢甘休,去请求支队长支持,并与之共同策划进袭林家村而冒名书写的。他们对情势也作过估计:既然镇上住有一连保安队,林府未必肯就范,那么,必须以速战速决的布局,进屋绑到林尚南或林继祖,立即将他们带走。至于金银钞票,能得多少是多少,不可贪小失大。他们准备出动支队仅有的一百人,其中三十人由支队长亲自带领,留守码头作接应;另三十人佯攻村庄各处以分散防守火力;郁家贵则带领四十人,专攻林府。
农历二月廿七日傍晚,一艘在浪官近海巡航的三桅杆机帆船上,有十个“挑鱼货”的人跳下小船,随即上岸来。这帮人正朝着岸上走的时刻,觉察到五个“如约人”虽然身着便装,但其步伐却不像“作田猴”那样散漫。他们同时注意到龙眼林中,穿军装的人俯腰移动,因此,立即后撤上船。那岸上的五个便衣见来人后撤,便立即卧倒,但未开火。这是孙连长未通告任何人而作出的安排。他果断地派出参谋和一个排长,带领三个精悍的侦察兵在岸上守候了三天,以便摸清敌情。连长只授权参谋可以还击,但不主动开火。他还派出一排兵力埋伏在浪官的东北一里的小山岗上,另一排兵力则埋伏在浪官西北的上郑村龙眼林中,既作火力支援,也同时试探了郑德民老家的反应。
通过“赴约”侦察,孙连长确认匪情来自海上,而且不是小股。但依据上郑村民出来围观看热闹的情况来分析,此事似非郑某直接布置。这样,孙连长把全连的主要火力集中向东,向着林家村,而西面只留岗哨监视山匪。
郁家贵在大船上得悉保安队的动静后,深知此仗难打,但并未出乎所料。他私下已作了退路的准备:通知张四会面的时间、地点,但并未预告攻打林家村的计划。此外,他征得支队长的同意,使用驳船,把登岸地点向东移到县圃村海滩。这样,大队人马的退路,是保安队营地的反向,可保万无一失。自然,这种安排,使得他必要时带亲信向西南开小差,也可不受支队长的干扰。
农历二月廿八日,这是三天期限后的第一日,太阳一落山,整个林家村就进入战斗状态。所有持枪的人都隐蔽在射击掩蔽体后面,各自注视着门前及远处田野上的动静。无疑,南面的浪官码头,是监视的重点。村民们照阿海的意见办:每隔一小时,各屋之间以敲单声锣来表示平安无事,有敌情时才用急锣声作警报。老秀才一向认为,富人被抢土地还在,穷人被抢买一床新被也难。村民们大都接受他的说法,因此,抗匪是同心协力的。虽然全村居民的平房也都是花岗石、三和土结构,很牢固,但遇有匪情时,小屋居民的老少们,夜里都群聚在大屋或洋房中。林府房子最大,接纳的人也最多。人们难得有机会住在一起,因此都各自带些炒好的花生、蚕豆等一起吃。他们说说家常和那些“皇帝牛偷吃麦”的闲话,显得很热闹。孩子们最高兴了,他们中不少人还盼着土匪来,以便不过年也可尽情放鞭炮。
阿海今夜陪林家三个少爷巡视了洋楼及屋顶的岗哨后,回到老秀才卧室前的小客厅,那是继祖安排他睡在那儿的,枕头下垫一把二十响驳壳枪。继祖为安慰他父亲,有意夸大地说:“有牛田哥守在你门前,十个百个海盗也别想靠近你老人家身边。”
但阿海认为,重点保护的应包括三位少爷,特别是大少爷。
“林先生是跟张兴旺一道回国的吧!”阿海突然问起。
“是的,但他是曾叔的亲戚,跟我们无关。”继祖答道。
“海盗那次绑了姓张的,不可能是绑错人吗?”
“你意思是说,这次是那同一伙绑匪?”继祖问。
“十分可能,反正都是海盗。”阿海答道。
“我没得罪过他们呀!”
“你的钱袋得罪了他们,嘿嘿嘿!”阿海笑道。
孝祖认为,在这紧张时刻,牛田哥还在此言三道四,十分过分。但因老父在场,轮不到他来教训人,因此,他未把不满意见说出口。恰巧此时佣人端来夜宵,对话就暂停了。
给老爷子端来的是一小碗线面,其他人跟长工们一样,吃的是黄虾炖米粉。
林府有二十多个长工,今晚都进入战备状态,加一顿美味夜宵是理所当然的事。林家村是很保守的村庄,除了林建新跟前亭村人林子培去投靠游击队,多半男人出洋谋生,在家种地的都很守家业,连外村来的长工们也都很守村规。因此,这个村庄到底有多少枪支,火力如何配置,从来也没让匪盗摸底。这就是为什么土匪十次来下战书,仅难得一次真来交火,而且也只不过开一阵枪就毫无收获地败退。长工们都乐得美餐一顿可口的夜宵,他们有时真的跟孩子们一样,盼望土匪发来战书呢。
吃完了夜宵,阿海认真地对继祖说:“来一两百个海盗,要洗劫林家村是不容易办到的,估计他们最大的目的是绑走你们父子,之后就有好价钱了。”
“你像是还有话要说?”继祖道。
“是的,这大屋门户太多,防不胜防。你们应当统统退上洋楼第三层,万一他们机枪火力猛,我们只要守住一道洋楼大门就够了。还有,海盗接近房屋时,我们要放弃屋顶岗哨。”
“为什么?”
“他们必有手榴弹,但炸不开钢筋水泥的屋顶。我们只要能守住半个钟头,不让他们的云梯靠墙,他们就必退无疑。”
“对,对,那时保安队该来了。”老秀才听得很认真。
“保安队倒未必真来。黑夜里,海盗若已进屋占据工事,保安队在底下打烂战?我看不会。你们是否注意到今天号兵的演练?”阿海继续说。
“注意了,急号‘嘟、嘟、嘟’是假冲锋,慢号‘嘟———嘟———嘟’才是真冲锋。”孝祖很认真地学着。
“其实他们及时开火最重要,加上号声吓唬就够了。土匪在门外无据点,自然怕夹攻,必不敢久留。”阿海像是作了总结,但又补充道,“屋内只有一口水井,不足以应急。因此,要把所有缸、桶、盆都盛满水,还应把麻袋浸泡备用。土匪进大屋如无收获,撤退前势必放火,不能不防!”
老秀才最喜欢细心的人,他很听得进一切有备无患的措施,因此,立即着老三孝祖去安排。
虽然阿海并不认为今夜会有事,但他还是请老秀才他们立即转移到洋房三楼去,其余人包括邻居们,都住进洋房的一、二楼,只留枪手驻守大屋岗位。
第一夜太平无事,第二夜大家并未松懈,夜宵是海鲜菜饭,长工们敞开肚皮饱餐,晚饭时的番薯粥,剩下一大桶。第三夜长工们还是很认真,但孝祖为了省一顿夜宵,打发大家回房和衣睡觉,留个放哨的即可。这一夜的确也同样太平无事。从收到勒索信至今,已喊了六天六夜的“狼来了!”,大家都很疲倦,也不那么紧张了,包括继祖在内,都有说有笑。阿海十分忧虑,他感到该说的都说了,自己也不曾有过指挥枪战的经验,很难让大家长时间处于临阵状态。他能做的,就是自己夜里不睡,时常从洋楼的二楼窗口爬到大屋的正门顶上,往南瞭望。林府门前可算是丘陵地中的“一马平川”,自浪官上岸的人,过了一个小丘,在月光下就难隐蔽了。他每次眯着眼睛极目南望之后,总要提醒放哨的长工,不可松懈。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