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蔡守信关进牢的这段时间里,店里人心惶惶,哪还有心思经营,因此生意非常萧条。蔡守信回来后,面对这样的情况,只得重做计划,调整经营模式,但面临的问题是他们资金紧张,举步维艰。正在这时,有几个洋人来店购画,蔡守信突然想到店里曾收购过刘三礼送来的几幅王蒙与石涛的仿画,虽然是仿品,但其仿得逼真,把赵文轩都给蒙了,相信别人更是无法辨认。
他对英国商人威尔斯介绍说:“我们店里有几张非常珍贵的古画,如果你感兴趣,我让师傅拿来你看看。”
威尔斯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谁的画?”
蔡守信说:“一是元代四大家之一王蒙的。他曾学过舅舅赵孟頫、董源、巨然,善用解索皴和渴墨苔点,其山水林峦郁茂苍茫,技法全面。其作品在市面上很少看到。再是明宗室靖江王赞仪之十世孙石涛的,现在市面上看到的都是小幅作品,极少能看到大尺寸的,可我们一宝斋收藏的几件都在八平尺以上。”
“石涛我知道,他跟八大山人是哥们儿。”
“先生真是渊博,这您都知道。”
“我对中国古文化,十分的有研究。”
“既然这样,那我不多介绍了,还是看画吧。”
蔡守信打发赵文轩把画取来,让他招呼威尔斯先生,然后回后室了。小惠正在哄两个孩子玩儿,抬头问:“不是有洋人买画吗,你怎么有时间过来?”蔡守信说:“我让高师傅招呼他们了,争取把玉宽临的几张画卖出去。”
“守信,那是仿品,当真画卖合适吗?”
“洋鬼子抢了中国多少好东西,卖给他们几幅仿画怎么了。再说了,玉宽仿的这几幅画不比画家本人画的差。你想,连赵师傅都看走了眼,还有谁能看出假来?放心吧,不会有问题的。”说着蹲下来逗逗蔡丰与柳小妹。
小惠轻轻叹了口气:“我感到应该告诉他们是仿画。”
蔡守信摇头说:“这个不行,咱们一宝斋从来就没卖过仿的东西,不能坏了这个规矩。”
小惠说:“正因为没卖过假东西,所以要保持这种特色。”
蔡守信说:“小惠,没事的,经营上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你管得多了,师傅们会产生消极情绪。”
没多大会儿,赵文轩敲门进来,兴奋地说:“几张画全要了,给了五千两银子。天呢,终于把我的心事了了,这几件东西虽然放在店里,但一直压在我心上,想想就难受。”
蔡守信说:“这不能怨你眼光差,只怨玉宽临得太像,老爷子做旧做得太好。”
小惠说:“玉宽临画都快临疯了,他每次临画之前都把自己当成画家本人,体验画家的心理。记得他开始临石涛的画前,按石涛的自画像打扮自己,坐在床上闭目养神,把我吓了一跳。我曾跟父亲说不要让玉宽再临画了,这样下去他非着魔不可。可是不让他临画他就坐在那里发呆,像废人似的。唉!真让人担心,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
赵文轩说:“听街上说,专门做假画的都是从小就培养,让孩子从小就画几位画家的,一画十多年,出手就像。但像玉宽这种情况的少见,他能把多个画家的画临到以假乱真不说,某些地方还超越了他们。有时候我想,玉宽是否与那些画家有沟通。”
“什么沟通?”小惠问。
“也就是说玉宽能通灵,能跟去世的画家说上话,并得到他们的真传,所以画得像。”
“赵师傅别说了,怪吓人的。”
蔡守信笑道:“这种说法是靠不住的。玉宽所以临得像是他的心静,付出的精力在那里。他临画时是完全入静。一次我去看他,喊了几声他都没听到。据说他临李唐的《万壑松风图》时,半月都没出门,没说一句话,完全投入进去了。不过,只是这么临下去是不行的,赵师傅你抽空指点他,让他创作自己的作品放到咱们店里,说不定能够把他推出来。否则只是个临画匠子,不会有大出息。”
李唐是南宋画家,初以卖画为生,宋徽宗赵佶时入画院。擅长山水、人物。取荆浩、范宽之法,苍劲古朴,气势雄壮,开南宋水墨苍劲、浑厚一派先河。晚年去繁就简,用笔峭劲,创大斧劈皴,所画石质坚硬,立体感强,画水尤得势,有盘涡动荡之趣。
赵文轩感叹道:“我看过他临的那张画,简直可以乱真,相信整条街上也没玉宽临得那么硬气的。小小年纪有这么厚实的传统功力,真不知道他创作的画是什么样的。对了小惠,他以前创作过画吗?”
小惠说:“以前倒是自己画了几幅,但我父亲说是乱画,根本算不得画。玉宽冷笑说,既然都看不懂,那我没必要留着,于是就把几幅画烧了。”
赵文轩惋惜道:“太可惜了。有的画家有超前意识,他的画在当时可能不被看好,但过去几年都是精品,说不定还能引导未来的审美趋势。不行,我现在就去跟他谈谈,让他自己创作几幅我们留着,将来肯定不得了。”
赵文轩来到聚文斋,见柳正印坐在柜台后发呆。自从潘五妹去世后,柳正印就像丢了魂似的,每天坐在那里犯愣,以至于店里的伙计都说,我们家大傻子小傻子怎么怎么。
赵文轩问:“柳先生,玉宽呢?”
“在,在厢房。”柳正印说这句话时头都没抬,眼珠都没有转。赵文轩摇摇头,来到厢房,见玉宽正在伏案画画。他满头长发,满脸胡子,只露脸与眼睛;穿着脏兮兮的衣裳,并没有注意到赵文轩进来。让赵文轩大吃一惊的是,玉宽临画根本不看范本,也不用炭条打草稿,直接就在宣纸或绢上画。
赵文轩见墙上挂着幅已经装裱并作旧的画,是北宋画家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赵文轩走近看看,不由感到震惊。这是高达两米多的巨作,堂堂大山迎面压来,让人有压迫之感。山头杂树丛生,充满顽强的生命力。细密的点子皴把大山刻画得坚实与传神。一条飞瀑从山间一泻而下。中前景山脚处巨石纵横,庙宇隐现,溪流湍急。近景大石突兀,一队行旅正在山路上行进。整个画面充满幽深、静谧和伟大的气象,显得人那么渺小,让人感到时光飞逝,物是人非。虽然赵文轩没见过原作,但见过仿品,如果不是面对玉宽,在别处看到这幅画,他绝不会怀疑画是仿的。赵文轩趁柳玉宽抬身观察之际,说:“玉宽。”
玉宽并未回头,只是点点头。
“玉宽,休息会儿,我们聊聊。”
玉宽停下手里的笔,端坐在那里,但并未回头。
“问你个事,你是不是跟王蒙、范宽这些画家有交流,比如梦到他们?”
“你怎么知道?”玉宽问。
“啊,你真梦到他们了?”
“刚才范仲立还跟我说,他在《溪山行旅图》上留了隐款的,让我添上。”
“添在哪里?”
“隐款不能轻易告诉别人。”
赵文轩看着玉宽那神秘的样子,再看看墙上那张画,感到有些冷,问:“玉宽,你有没有自己画过画,能不能让我看看?”
“你又看不懂。”
“放心吧玉宽,我保证能看懂。”
“那你说说以后几十年有什么变化?”
“下去几十年嘛,我见现在大家都开始推崇石涛、徐渭、八大山人的画风,可能更注重写意与粗犷。”
“然后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看不懂我的画。”
“为什么?”
玉宽轻轻地叹口气:“以后几十年是你说的情况,跟着徐渭、石涛、八大山人等人的屁股会出几个所谓的大家,但这些画家都不会超过前人。我画的是这股热潮过后的画。”
赵文轩问:“到那时候推崇什么样的画?”
玉宽说:“告诉你你也不懂。”
虽然威尔斯相信蔡守信的声望,认为他们店出售的画没有问题,但威尔斯是懂中国历史的,他知道自八国联军侵入中国后,中国对他们有种敌意,称他们洋鬼子。现在走在大街上,常有小孩跳着高喊他们洋鬼子,因此他担心一宝斋也有这种爱国情结,会用假画糊弄他。他想找人鉴定,但怕没有人对洋鬼子说实话,于是就假装去卖。
他打听到在琉璃厂这条街上,三宝斋的刘三礼与古宝斋的石运达都是鉴定古画的能手,于是就想带着画去卖,看他们出的价。威尔斯带着画来到古宝斋,说有几件东西想转让。石运达听说是洋人,立马让人把他请进后室。因为街上的人都知道洋人抢了故宫,肯定带走很多宝贝,他们手里是有好东西的。再者上次买了刘掌柜十多张古画,家里发生凶案时被卷走,他确实想买画。当威尔斯把几张画递给他,石运达压抑着心中的喜悦:“开个价。”
威尔斯说:“我对这个不懂,你给个价吧。”
“这画看着不对劲儿,这样吧,我给你一百两银子。”
威尔斯笑吟吟的:“石掌柜,你开玩笑。”
石运达说:“那我不跟你玩儿那套手法了,一口价五百两。”
威尔斯听到石运达要出五百两,认为画没问题,说:“一万两。”
石运达摇头说:“那您收起来吧。”
威尔斯把画卷起来,又来到三宝斋,说有几件东西想转让。同样地,刘三礼也知道洋鬼子抢了紫禁城,手里有好东西,于是把威尔斯热情地请进店里。威尔斯把画递上去,刘掌柜一看是自己卖给一宝斋的几幅,不由心惊,忙说:“您拿走吧,小的买不起。”
“你什么意思,难道这画不对?”
“画都是真迹,都是精品,市面上的价在万两以上,小的买不起。”
冯招财端着茶进来,看到是潘五妹当初卖给刘三礼的那几幅仿画,以为刘三礼要卖给洋人,便在旁边说:“这画可是宝贝,怎么说也得值几万两。”
刘三礼说:“拿走吧!”
威尔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把画卷起来,喝了口茶说:“中国的茶,很棒!”说完站起来夹着画就走。冯招财笑嘻嘻地问刘三礼:“冯爷,卖啦,多少钱,给我点儿提成吧。”刘三礼瞪眼道:“人家是来卖画的,又不是我卖。”冯招财愣了愣,然后拔腿去追那洋人:“哎哎哎,洋鬼子,站住。”
“你说什么?”威尔斯怒道。
“这画你是不是刚才买的,我有话想跟你说。”
冯招财本想验证是不是刘三礼卖的,想问花多少钱卖的,然后回去跟刘三礼要提成。没想到威尔斯说是从一宝斋买的,并且花了五千两,便说:“这画是假的。”
“你胡说,有何根据。”威尔斯说。
“不信算了,你自认倒霉吧。”
“你说,有什么根据。”
“我当然有根据,没有根据我在这里废什么话。你想知道,那好,请我喝酒。”
威尔斯这次来中国,是想买几幅古画送给英国皇室成员,争取皇家用品采购,要是不慎送了假画,以后皇家采购的好事就轮不到他了,于是请冯招财来到馆子里,叫了桌菜。冯招财边喝酒边说:“这么说吧,这些画都是一个叫柳玉宽的年轻人临的,是他父亲做的旧,由于他们做得好,把琉璃厂几个号称鉴定古画的大师傅都给蒙住了,何况是你洋,啊洋人。”
“那根据在哪里?”
“我可以告诉你鉴别的办法,你得给我一百两银子。”
“你想讹我,没门儿。”
“你不想知道那就算了。”
威尔斯想了想,掏出五十两放到桌上:“先给你五十两,把办法给我,其余的给你。”
于是冯招财就告诉了他秘密。因为他曾听柳正印说,玉宽在画心背后留有宽字。威尔斯回去后揭裱一看,果然发现画心后面有个极细的“宽”字。威尔斯看到这个“宽”字后,不但没有郁闷,还非常高兴,当即给冯招财送去五十两银子。冯招财见他买到假画看上去挺高兴,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我当然高兴,我准备过两天再去买几幅。”
“你这么喜欢仿画,去我店里挑点儿吧。我的店里都是木刻套印的画,那画比真的都好,价格也便宜。”
“那样的画我不要,我就要买一宝斋的,并且愿意花大价钱。”
听了此话冯招财感到郁闷,本来他以为威尔斯知道是假画,肯定跟一宝斋没完,应该马上跳着脚大叫,应该去退画,现在他不但高兴,还要去买,这不等于帮了蔡守信吗。娘的,这是啥事儿。
蔡守信收到老家窑厂的回信,说之前让烧的瓷儿已经烧好,让他回去提货。蔡守信与赵文轩、高志光交代一番,带着柴少武回南方了。他走后的第二天,威尔斯带着几个洋人来到店里。赵文轩心里直打鼓,如果仿画当真画卖被认出,一旦败露,不只毁了他的声誉,还会给一宝斋带来麻烦。
威尔斯见到赵文轩,高兴地说:“我的几个朋友,看了我的画都想买。我把他们领来了,你给我们挑几幅好画。”
赵文轩这才放心,把他们领到客厅,让高志光陪他们聊天,他从后门出去,到聚文斋把柳玉宽画的几幅高仿拿来,挂在客厅。威尔斯把双手摊开:“哇,太好啦,太好啦,我们都要了。”
“您还是仔细看看后再决定吧。”
“一宝斋的信誉没有任何问题,大家放心地购买。”
几个洋人也没怎么还价,高高兴兴地把画买了,临走时威尔斯对赵文轩说:“我还有朋友来买,你们准备好画。”
当小惠听说赵文轩又把玉宽仿的画当真画卖了,并且卖了一万两,隐隐感到不好。她找到赵文轩说:“赵师傅,我怎么感到不对劲儿,那个威尔斯刚买走几幅仿画,没过几天又带朋友来买,这不太正常啊。”赵文轩说:“放心就是,那画我与石运达都没看出假来,他洋鬼子能看得出来吗?他要能看出来就邪了。”
小惠心里还是不踏实,但不想多说,毕竟赵文轩是蔡守信的发小,又是要面子的人,干涉太多,显得不尊重他。可是没过两天威尔斯又带几个老外来买古画,小惠感到问题很严重了,直接来到客厅,见赵文轩正跟他们在看新拿来的仿画。
“赵师傅,这几张画不卖了,我们店里留着。”
赵文轩不悦:“各位对不起,这位是我们老板娘,她说不卖就不能卖了,对不住了,我刚才的话就当是不雅之气吧。”
威尔斯问:“不雅之气是什么气?”
赵文轩说:“就是放屁。”
威尔斯说:“NO,NO,NO,你们一宝斋不放屁的,你们是诚信的,说卖给我们就得卖,不卖就是失信。”
小惠说:“这几张画我们店里收藏,真不能卖。”
威尔斯说:“我们可以多出钱。”
赵文轩说:“蔡掌柜让我掌管古画,我都跟他们说要卖给他们了,要是突然不卖,这太不讲信誉了,这要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小惠叹了口气:“那你看着办吧。”
赵文轩把仿画卖掉后又得到万两银子,但由于小惠干涉,心中不太高兴。他找到高志光说:“自从守信娶了小惠,现在事事都听她的,小惠越来越干涉店里的事务,我们越来越不受尊重了。”高志光笑道:“小惠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守信这么难剃的头都让她剃了。当初如果刘婉芝像小惠这样,怕早就变成老板娘了。其实小惠说得没错,你想想,无论仿得多么真,但这毕竟是假的,一时看不出来,肯定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如果真让他们认出是假的,可能会很麻烦。”虽然高志光这么说,但赵文轩还是不太高兴。他认为自己看了半辈子画都看走了眼,还有谁能看出是假的来,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再者,洋鬼子回到他们的国家,就是看出是假画,也不可能跑回来算账吧。因此,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威尔斯跟朋友买到假画后,马上去英租界寻求帮助,说他们在一宝斋花了三万五千两银子买的画是假的,必须让一宝斋按画的十倍赔偿。这本来是件买卖上的纠纷,但英租界的领使却借着这件事跟朝廷交涉,要维护他们大英国国民的权利,并且直接捅到摄政王载沣那里。老佛爷去世前,把溥仪过继给光绪立为皇帝后,专门安排载沣来辅佐溥仪的。载沣正在谋划暗杀袁世凯,他不想在这时候得罪洋人,再说他也得罪不起,于是与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张之洞,文华殿大学士、军机大臣世续进行协商。
两位大臣认为洋人纯粹是小题大做,如此之小事敢烦扰朝廷,真是对大清的大不敬,真是岂有此理。
载沣担忧道:“大事都是从小事发起的,小事也不能掉以轻心,你们还是安排官员去处理此事吧。”
张之洞马上回领使的话,让他们带画去找爱新觉罗·启明。随后又派人去通知启明,责令他将关于洋人买一宝斋假画之事查明事实真相,如真系假画,责令店家赔偿。如此画是真,也要让洋人心服口服。启明马上回复,一定处理好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