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原为一篇短文,最初在伦敦大学《中亚艺术》发表,后又收集很多新资料,做了较系统探讨,在2004年北京“粟特人在中国”国际会议上宣读,随后由会议统一安排在法国和中国发表①。在课堂上,我也曾将它作为中西文化交流的内容讲授,并就此问题与研究生多次讨论。写作本章时,为使文章通俗易懂,便于阅读,特参考课堂讨论,在学生帮助下,采用问答形式,围绕文献中的胡腾舞与胡旋舞及其研究、考古新发现的胡腾舞图像、胡腾舞的流传演变几部分展开对话。
文献中的胡腾舞、胡旋舞及其研究
问:张先生,您好!您的文章中多次提到了胡腾舞,虞弘墓石堂图像中是不是也有胡腾舞图像?
答:有的,我探讨胡腾舞,就是从虞弘墓图像起步的。虞弘墓石堂图像中,有三幅胡腾舞图,第一幅见于第一部分正壁墓主人宴饮图中,第二幅见于外壁墨绘图像中,第三幅见于石堂底座图像中。写发掘报告时,要求我对这三幅图像作出解释,首先面临的是舞蹈名称,这样我就逐步开始了对胡腾舞的探讨。
问:您能具体讲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幅吗?
答:三幅图像中,最醒目的是第一幅,大庐帐内摆一床榻,床榻上坐着一男一女,一边饮酒,一边欣赏歌舞。在男女主人两侧,各有两名粟特男女侍者。在主人和侍者前面,还有一块较大的场地,有六名男乐者,分左右跪坐于两侧,正在伴奏。
乐者中间,一个男子正在舞蹈,深目高鼻,上着半袖衫,肩披一条极长的帔帛,腰间系一长软带,下穿紧身裤,赤脚,脚下铺小圆毡,左脚着地,右脚后翘,肩上帔带和腰间软带在空中飘舞着,表现出舞蹈者舞步的急速,他的两臂一上一下,来回翻动,身首扭转,正在跳着胡腾舞。在他一侧,竖立着一个大型酒壶。该幅图表现的人物、环境、色彩、乐舞组合等,堪称是典型的胡腾舞的生动写照。
问:您刚才的讲述勾起大家对胡腾舞的好奇,您是怎么着手研究胡腾舞的?
答:两汉以来数百年间,中原“胡风”愈刮愈烈,形成一时之时尚。其中大量来自粟特的音乐舞蹈,构成该历史阶段“胡风”炽盛的鲜明标志之一。以往前辈学者已据古文献资料证明了这点{2},后来学者又结合考古发现的图像资料展示了粟特乐舞的具体形象{3}。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十分可观,但确实还存在许多问题,如来自粟特地区的胡腾舞有什么特征?胡旋舞与胡腾舞,究竟是两种舞蹈还是一种舞蹈?两者传入的时代是否相同?以前出土的粟特男子独舞图像,究竟是胡腾舞还是胡旋舞?诸如此类的问题,学界一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近年,随着入华粟特人及其后代墓葬的发现,相关资料空前增加,给我们开拓了进一步研究的空间。我就是以此为契机,想搞清楚胡腾舞的一些问题。
问:对胡腾舞的探讨,学术界首先从哪里入手?
答:首先是古代文献,我国学术界对胡旋舞与胡腾舞的认识是从有关文献史料开始的。有关文献集中于唐代,对胡旋舞与胡腾舞最丰富细致的描述,均保留在遗存的唐诗中。其中唐代诗人刘言史和李端都对胡腾舞做过翔实生动的记述。
问:您能具体介绍这些诗吗?好让大家感受唐诗中的胡腾舞。
答:如唐代诗人刘言史的《王中丞宅夜观舞胡腾》:
石国胡儿人见少,蹲舞尊前急如鸟。
织成蕃帽虚顶尖,细毡胡衫双袖小。
手中抛下蒲萄盏,西顾忽思乡路远。
跳身转毂宝带呜,弄脚缤纷锦靴软。
四座无言皆瞪目,横笛琵琶遍头促。
乱腾新毯雪朱毛,傍拂轻花下红烛。
酒阑舞罢丝管绝,木槿花西见残月。
又如李端的《胡腾儿》:
胡腾身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
桐布轻衫前后卷,葡萄长带一边垂。
帐前跪作本音语,拾襟搅袖为君舞。
安西旧牧收泪看,洛下词人抄曲与。
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
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
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
丝桐忽奏一曲终,呜呜画角城头发。
胡腾儿,胡腾儿,故乡路断知不知。
问:好灵动的诗。除了唐诗,别的史料中有没有关于胡腾舞的记载?
答:正史中也有对胡腾舞的记载,但是远远不如唐诗描述得细致。《宋史》卷142《乐志十七.教坊条》云:“队舞之制,其名各十。小儿队凡七十二人:一曰柘枝队,衣五色绣罗宽袍,戴胡帽……四曰醉胡腾队,衣红锦襦,系银革占鞣,戴毡帽……”这是正史中对胡腾舞的唯一记载,对胡旋舞却有多处记载。
问:您曾两次提到胡旋舞,我们知道,杨贵妃、安禄山善跳胡旋舞。胡旋舞在古代享有盛名,甚至比胡腾舞有过之而无不及,请问:胡旋舞在古代文献有无记载?
答:是的,对胡旋舞,正史中有多处记载,如《旧唐书.外戚传.武承嗣传附子延秀传》:“延秀久在蕃中,解突厥语,常于主第,延秀唱突厥歌,作胡旋舞,有姿媚,主甚喜之。”
《旧唐书.安禄山传》:“至玄宗前,作胡旋舞,疾如风焉。”
《旧唐书.音乐二》:“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
《新唐书.西域传下.康国传》:“开元初,贡锁子铠、水精杯、玛瑙瓶、鸵鸟卵及越诺、侏儒、胡旋女子。……开元时,献璧、舞筵、师子、胡旋女。”
《新唐书.西域传下.俱蜜传》:“开元中,献胡旋舞女,其王那罗延颇言为大食暴赋,天子但尉遣而已。”
《通典》卷146:也云:“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
问:除了正史,唐诗有没有关于胡旋舞的描述?
答:该舞在唐诗中也有记述,如元稹的《胡旋女》:
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
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
胡旋之义世莫知,胡旋之容我能传。
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
骊珠迸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4}
又如白居易的《胡旋女》: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巳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
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争能尔不如。
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圜转。
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5}
又如岑参的《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其诗虽然没有冠以胡旋舞之名,但描写的内容应该就是胡旋舞。其诗云: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高台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
慢脸娇蛾纤复辕,轻罗金镂花葱茏。
回裾转袖若飞雪,左旋右旋生旋风。
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
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
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见后见回回新。
始知诸曲不可比,采莲落梅徒聒耳。
世人学舞只是舞,姿态岂能得如此!{6}
问:“试舞一曲天下无”,很是美妙,可胡腾舞和胡旋舞到底有什么差别?或是否名异实同?
答:通过分析以上文献史料,起码可以知道,虽然胡腾舞与胡旋舞仅有一字之差,但两种舞区别甚明。顾名思义,前者特点在于“腾”,后者特点在于“旋”。再进一步体味这几首诗和有关记载,可知这两种舞有如下几方面的差异,即一种以男子为主,一种以女子为主;一种以双腿踢蹬腾跳为主,一种以身体急速旋转为主;从而证明胡腾舞与胡旋舞不是一种舞,而是两种舞。如再考虑男女的体质特征,也可以找到两种舞有性别差异的证明,显而易见,男性身体刚武有力,更适宜于表演以“腾”为特征的舞蹈,女性的身体柔韧轻灵,更适宜于表演以“旋”为特征的舞蹈。参证诗文,推测胡腾舞与胡旋舞的一字之差,除表明两种舞表演形式不同外,的确寓含了一种舞以男性为主,另一种舞以女性为主的性别差异。
唐人段安节在《乐府杂录》中叙及唐代舞蹈时说:“健舞曲有《棱大》《阿连》《柘枝》《剑器》《胡旋》《胡腾》。软舞曲有《凉州》《绿腰》《苏和香》《屈柘》《团圆旋》《甘州》等。”{7}在他的叙述中,《胡旋》《胡腾》两种舞蹈放在一处记载,证明两者虽然共存于同一时代,也同是健舞,但并非一种舞蹈,否则不会把二者并列叙述。
问:在您之前,胡腾舞的研究者多不多?
答:在我之前,国内外均有人研究过胡腾舞,都是根据文献来研究,我国最有名的是北京大学的向达先生。向达先生据刘言史《王中丞宅夜观舞胡腾》和李端《胡腾儿》两首诗解释胡腾舞云:“就刘、李二人诗观之,胡腾舞大约出于西域石国,舞此者多属石国人,李端诗‘肌肤如玉鼻如锥’,则其所见之胡腾儿为印欧之伊兰种人可知也,此辈舞人率戴胡帽,着窄袖衫儿。帽缀以珠,以便舞时闪烁生光,故云珠帽。兰陵王、拨头诸舞,舞人所着衫后幅拖拽甚长,胡腾舞则舞衣前后上卷,束以上绘葡萄之长带,带之一端下垂,大约使舞时可以飘扬生姿。……胡腾舞容不甚可知,依二诗所言,大率动作甚为急剧,多取圆形,是以‘环行急蹴’‘跳身转毂’云云。胡腾之腾或指其‘反手叉腰’,首足如弓形,反立毡上,复又腾起而言欤?与胡腾舞伴奏之乐器有横笛与琵琶,酒阑舞罢,丝桐忽奏,于是一曲亦终矣。”{8}
问:您如何看待向达先生的研究?您是否有所续补?
答:向达先生研究胡腾舞依靠的是唐诗等文献资料。就文献而言,其解释令人叹服,但由于受文献资料局限性的制约,这些描述难以精确恢复舞蹈场面。诗词描述的舞蹈场面,显然不如图像准确。现在有了图像、舞蹈俑等第一手资料,再探讨胡腾舞,就比仅有文献大占优势。图像资料再加上文献资料,研究的资料基础更为雄厚,对胡腾舞自然会有更清晰的认识。
对照虞弘墓石堂内后壁雕绘的男子舞蹈图以及各地北朝唐代墓中出土的同类图像,可以在向达先生对胡腾舞解释的基础上作出更正确的解释,具体补正如下:
1. 葡萄之长带,恐非“上绘葡萄之长带”,而是带端为葡萄叶形状的软腰带。在虞弘墓石堂两幅胡腾舞图像中,两个舞蹈者全系着带端为葡萄叶形状的软腰带。
2. 诗中所记之“环行急蹴”,为何会是“多取圆形”呢?从虞弘墓石堂图像中可找到原因,是因舞者只限于在一小圆毡上舞蹈。
3. 与胡腾舞伴奏之乐器,主要有横笛与琵琶,但并非仅有横笛与琵琶,也可以有其他乐器,可多可少,如虞弘墓石堂内后壁雕绘图案中给胡腾舞伴奏的,就有箜篌、钹、筚篥、腰鼓、横笛与琵琶。
4. 通过对照虞弘墓中两幅胡腾舞的图像,舞蹈者脚下均有一圆毡,由此也对二诗中“乱腾新毯”、“扬眉动目踏花毡”之句有了正确的理解。
5. 两诗中描述的都是男子,即“石国胡儿”,虞弘墓石堂图像中的两个舞蹈者也都是男子,可以相互印证。
6. 再从第一首诗中描述舞蹈者表演时“手中抛下蒲萄盏”和第二首诗中“醉却东倾又西倒”之句看,胡腾舞与酒有很大关系,舞者若借助酒力,才能豪放不羁,舞得尽兴,这和文献中称之为“醉胡腾”恰恰吻合{9}。在虞弘墓石堂后壁胡腾舞的图案中,在舞者右前方,特雕绘着一个硕大的酒壶,恐也与此有关。虞弘墓石堂底座背后彩绘胡腾舞图案中,舞者姿态,正是诗中“醉却东倾又西倒”的真实写照。
诗图对比,从以上几方面看,都是同多异少,我认为虞弘墓中的舞蹈图像即是诗中描述的胡腾舞。在有关胡旋舞的唐诗中,不见以上描述。
问:证明虞弘墓中的舞蹈图为胡腾舞,是不是有很大意义?
答:证明虞弘墓中的舞蹈图像即是隋唐盛行的胡腾舞,有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清楚了虞弘墓石堂舞蹈图像的名称与图像的地域文化背景,有助于进一步研究墓主人的生活环境;二是以虞弘墓的舞蹈图像为参照坐标,可对以往发现的类似图像作一检查,探讨胡腾舞在中原流传的来龙去脉。
考古新发现的胡腾舞图像
问:虞弘墓中的胡腾舞图像是不是最早的胡腾舞图像?
答:通过对以往出土文物的排查,我们发现,与虞弘墓石堂舞蹈图案相似的胡腾舞形象,已经出土不少,时代最早的是北魏,甚至可以追溯到东汉。辽宁考古研究所所长田立坤先生不久前来晋,聊天期间,谈及在河南密县打虎亭汉墓二号墓后室石门东扇背面石刻中部,“雕刻一人在跳踏盘舞,舞人头挽发髻,身着短衣,两手上举过顶合十,一足抬起,一足踏于盘面上,姿势十分优美”{10},供我研究胡腾舞参考。我事后取书反复端详,这个舞蹈者从形象上看,虽然没有酒器和伴奏者作伴,但舞姿好像与胡腾舞有一定联系,考察其源流,不妨将此列上,供将来慢慢求证。
此外,北魏遗物上面已见胡腾舞形象,如发现于北魏平城遗址中的一个石砚,上面雕刻的几幅图案,其中便有一个胡人舞蹈的形象,一男子在跳舞,双腿弯曲,欲跃欲踢,旁有一男子在弹琵琶伴奏{11}。
北齐时,胡腾舞形象逐渐增多,寿阳县北齐厍狄回洛墓甬道残存壁画上,即有胡腾舞的形象,甬道两侧,各绘着4个男子,其中一个男子在舞蹈,颈、腰、腿部彩带飞扬,旁边两人在观赏,可惜两个舞蹈者的上身皆已残缺{12}。
问:据您掌握的资料,北朝时期关于胡腾舞的图像还有多少?
答:怎么回答妥当呢,实际上,我们看到很多这样的图像。我所掌握的资料主要有:
河南安阳北齐范粹墓出土的胡人乐舞黄釉瓶上,也有跳胡腾舞的形象,图像正中为一舞蹈者,脚踏小圆毯,旁有4人伴奏{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