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认为“心”在中国思想史中是非常有意思的,因为她发现“心”的概念在古代、中世纪和现代都很不一样。“心”好像真的要经过什么波折才得到它在经学、理学中的最高地位。到了孟子,他说,哲学家授权用“心”来控制一个人的感情和情绪,等等。“心”允许一个人了解到宇宙是什么,允许他知道道德是什么。从古代的道家来看,“心”是能教导人的“师”的一种。“心”作为老师,允许我们通过“坐忘”,回到我们原有的状态。因为我们要获得儒家的学说或是儒家的整体性的话,就需要一种空的心,亦即虚心。我们应该得到“诚心”,赤诚之心,我们的心应该是安静的。早期的道家总是说我们看不到对身体表示敌对的看法和观点。这是道家对“心”的了解。那么孟子呢?孟子把“心”看成——很可惜林克不告诉我中文怎么说——Fürst,英文First,可能可以这样翻译,“公”或“诸侯”。她说,到了孟子以后,“心”不再仅仅是什么老师了,它获得了“第一”的地位,就是First的意思。如果一个人会有一颗真正的心,如果他会同情别人的话,他才和动物不一样。一颗真正的心知道“愧”是什么,知道是非是什么,它会“让”。与道家不同,孟子不要求我们让心安静下来,我们应该养我们的心。孟子说的有意思,谁知道他的心,谁就知道天。我认为这是很有意思的想法。如果我们知道天的话,我们也知道我们的心。那么,作为统治者的“心”,其作用又是什么呢?孔子比较宽容,他知道人会有“欲”,但是这个他不管。到了孟子以后,中国哲学家们越来越多地发现“欲”对人作为真正的人是有问题的。但是孟子还是宽容的,他说我们应该减少我们的欲望,要用“心”来控制我们的情欲。最晚到了中世纪,人们认为,“心”应该作为“主”,和一个统治者一样。无论我们读理学还是心学的著作,都会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当然都受到佛教的影响:不应该允许我们的情欲控制自己的“心”和“理”。所以到了理学、心学以后,重要的是宇宙,重要的是道德,重要的是“心”,重要的是“理”。那么情欲呢,当时我们会听到这么一个声音,情欲比利剑更可怕,比大火还恐怖。人应该具有的是德心,如果人只有人心的话,他很难控制自己的情欲,所以情欲是人的敌人。正是由于这样的思想,我才从根本上不喜欢理学和心学。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从某一个时候开始,女人应该留在家里。从什么时候开始让女人作为残疾人呢?——不再允许她们的脚自然地长大。到了朱熹,特别是理学出现之后,愈演愈烈。所以我自己觉得理学和对女性的折磨有着密切的关系。心学和理学对身体的看法,我根本没办法接受。作者说得非常有意思,到了理学出现之后,人不再能够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而是分成了两个。他的心不是一个,一方面是人心,一方面是德心。所以到了朱熹以后,好像中国也有了自己的一种二元论。我怀疑,为什么呢?朱熹和王阳明(1472—1529)告诉别人,如果你们能够得到德心的话,那么你们就会跟天和宇宙一样,所以这样做的最终结果是得到一种整体的状态。
作者对《西游记》也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见解,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她说我们完全应该从理学、心学以及佛教对身体的否认来看待这部小说,才会知道《西游记》原来的目的是克服你所有的情绪,让你把所有的感情、情绪全部抹杀掉。无论你想有什么娱乐行为,统统不行。你不要有什么情欲、情绪、感情,等等。
那么,“心”本身不会有什么问题吗?有意思的是,作者在中国的很多地方发现“心”可能变成一个很大的问题。我们都听说过“心猿意马”,人会有一个“猿心”。如果猿真的有“心”的话,人可以有“猿心”,那么“心”也一定是有问题的。另外有意思的是,“心”作为部首,它的右边所表达的情绪和感情不一定都是一个好的情绪,比如嫉妒,比如烦。所以好像“心”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也可能,佛教说我们最好什么都感觉不到,这可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第二部分,作者专门谈了身体和感情的关系。从古希腊哲学来看,似乎人所有的感情和情绪好像都在灵魂里,这就好像是我们的衣服在箱子里一样。林克自己认为柏拉图的观点完全是错误的。因为感情不只是在我们内心,也是在我们的外面,另外也存在于我们和别人之间。因为中国对欧洲的影响非常之大,不少德国人认为我们欧洲人对我们身体的了解完全是错的,所以很多人建议我们应该学习气功之类的东西,以便更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林克教授也在德国教气功,所以她有这方面的体验。欧洲人认为身体和精神是矛盾的、对立的,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所以作者提醒我们要从道家的角度来思考,人通过自己的身体,可以感觉到他和宇宙是一致的。由此我们“坐忘”的时候,闭着眼睛,呼吸的时候,可以无意识地,不用脑子感觉到我们身体和宇宙的一致。
儒家到处都会有一种声音告诉我们,我们应该否认自己的情绪吗,我们应该否认自己的情欲吗?肯定不是,在《论语》中找不到这样的声音。相反,孔子曾感叹他的得意弟子颜回道:“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阮元校刻本。随遇而安的颜回,甚至可以做到在这样穷苦的忧愁之中,依然可以自得其乐!据说孔子在颜回死了之后,哭得很厉害,也因此受到他的弟子的批评,认为夫子哭得太多了。孔子回答说,这就是我要的。他不想控制他的情绪,相反地,他希望将他所有的感情全都表达出来。
我刚才提到“大气”一词。作者说,人们如果写诗画画的话,我们发现他们不一定在创作的时候想要控制自己。他们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身体来感觉到“大气”的存在。他们希望感觉到什么呢?他们能够感觉到神圣的大气(holy, secret atmosphere)。另外,他们喜欢自己能够感觉到四季的变化。四季的变化是非常有意思的,因为我们在欧洲也发现,四季的变化,能够影响到人们的身体和精神、灵魂。例如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从当年11月到次年5月你完全看不到什么太阳,所以好多瑞典人在那时会得一种冬天的忧郁症。这就是瑞典那么多酒鬼,每一个周末都有很多瑞典人跑去德国买酒的原因,因为瑞典不允许卖便宜的酒。有一个观点你们应该思考一下,我个人觉得是非常有意思的。我以前曾介绍过汉代的悲秋这个概念。到了秋天,人看到树叶落下,心里开始难过。到了春天,看到万物复苏,人们可能会开始快乐。人的感情与外在的事物是有着密切的关联的。作者说最晚到了宋朝以后,不再是外在会影响到内在,无论外在如何,内在都会有其自己的,仅仅依赖自我的感情存在。对这一说法,我自己有所怀疑。
如果我们从19世纪的欧洲来看中国的话,我们会发现在一些欧洲商人对中国的报道中,都会用一个字——脏。实际上,一直到20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前后,中国的厕所对包括中国人在内的很多人来讲,同样是非常肮脏的。那么,中国厕所的情况一直都是这样吗?最晚到三国时代,中国人就知道了使用厕所的方法。另外,上了厕所以后,应该换衣服,所以上厕所也可以说更衣,《红楼梦》里有很多类似的说法。有些贵族或当时很有钱的人,比如西晋时的富豪石崇(249—300),他的厕所就很讲究。据史书记载,在那里能够闻到香水之类的味道,还有很多女仆,安排衣服、毛巾等。所以有一次他的客人去了他的厕所以后,客人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他觉得自己到了石崇的卧房。林克教授说,其他朝代也不例外,比如宋朝的人就非常爱干净。当时在杭州至少有3000个地方可以洗澡。好玩的是,当人们注意到自己身上有虱子的话,马上就会抓住它,然后把它吃掉,女人也不例外。作者也提到饮食的问题。饮食对于一个典型的德国人来说是次要的。我为什么要吃饭呢?因为肚子饿,我要工作。所以先吃点东西,然后工作去。很多德国人现在在电脑旁边吃饭,他们站着吃饭或是坐着吃饭,也包括我在内。我现在开始早上不吃饭,中午不吃饭,晚上也不想吃饭,觉得是浪费时间。但是如果有中国人请我吃饭的话,我是一定会跟着去的,因为如果不去的话,不太礼貌。但是对我来说吃饭是一种折磨,因为老要坐着,早上吃,中午吃,晚上吃,一共三四个小时要坐着,我觉得太累了。那为什么在中国吃饭那么重要呢?作者说通过吃饭我们能和别人在一起创造一个很好的气氛;如果没有这个很好的气氛,就很难讨论什么问题。
那最后我还想给你们讲作者发现的一个很重要的欧洲和中国在哲学方面的区别。她说从古希腊开始,哲学家们都会注意到固体的东西,他们都是从固体的东西来看问题。比如石头,看到了石头以后,石头里面会有什么,有什么理念(idea)吗?这是古希腊把具体的东西分成外在和内在的一个原因,把它的外在予以否认,觉得它的内在、它的理念是重要的。但是中国古代不一定对固体的东西非常感兴趣,最重要的是大气,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充满着大气。所以对中国哲学家来说,东西本身不是重要的,它的气氛才是重要的。这个气氛、大气与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件东西有关。从古希腊哲学来看,东西本身是重要的,但是从中国古代哲学来看,最重要的是东西的作用,它应该是为别人的。如果一个东西对别人有什么作用的话,那么它就作用于自身。作者也提到孔子,说孔子喜欢喝酒。吃饭的时候孔子还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喝酒的时候就不能控制自己了。林克教授好像也研究过中国古代的酒,她认为当时的酒相当于我们现在喝的啤酒。
我已经给你们介绍过作者最重要的思想,在中国当代哲学方面也讨论过类似的问题。中国人民大学的刘小枫教授,他是中国非常重要的哲学家、神学家,他在德国的时候就开始从身体来研究哲学。林克教授的一些观点,我想也有助于帮助你们看懂刘小枫的哲学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