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要从沃尔法特的观点去谈战争的问题。沃尔法特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物,也是一位重要的哲学家。他早年是完全相信康德、黑格尔哲学的,但他在读了《庄子》之后,他觉得以往的认识都是有问题的:不论是康德还是黑格尔都是主张逻辑思维的,但欧洲人这样做并没有得到什么,而庄子却破坏了欧洲人一直崇拜的逻辑。沃尔法特觉得庄子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启发。我个人觉得他十年来写中国哲学的文章还是蛮有意思的,值得一看,但是他的一些论文是有问题的,问题在于他对中国哲学的理解。你们不应该忘记,沃尔法特是哈贝马斯的亲授弟子,他跟随哈贝马斯读的博士,但完全反对他老师的观点。作为一位哲学家,我认为哈贝马斯的哲学太简单、太乐观。沃尔法特说哈贝马斯等哲学家所认为的和平是可能的,另外他们都还同意康德的一种说法:“世界还是社会,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进步,不只会进步,还会越来越好。”沃尔法特认为实际情况并非一定如此,比如我们从法国革命来看人类的发展,法国革命代表之一的罗伯斯庇尔用恐怖来阻止社会的进步,善(das Gute)和恐怖从法国革命来看是分不开的,我们从“文革”来看是这样的,从苏联的经验来看更是如此。斯大林只要对某人有一点点怀疑就会杀掉他,因为他希望苏联是一个完整的社会。德国人对待法国革命的态度和中国人是完全不同的,不少人认为法国革命是错误的,西方问题是从法国革命开始的。那么,问题在哪里?问题就在于启蒙运动本身。阿多诺和法兰克福学派另外一个哲学家霍克海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1944年出版了一本名为Die Dialektik der Aufklrung(《启蒙的辩证法》)的著作。此书的中文译本有渠敬东、曹卫东译:《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从这本书的书名我们可以知道,启蒙不只有好的一面,也还有坏的一面,因为通过启蒙人可以破坏别人,比如康德说过:“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批判和启蒙的时代,因为启蒙,所有的人应该投降。”这是一个可怕的说法。法国革命告诉了我们什么吗?什么也没有。如果通过启蒙让我投降,我该放弃我的信仰吗?另外,我以前说过巴黎是法国最重要的城市,巴黎说什么法国应该听什么。到了18世纪以后,法国不允许外省人用自己的方言,因为他们认为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如果你和我说一样的话那我们的语言是平等的,也可能会有一样的学问,有同样的机会上大学发展我们自己。所以到了19世纪以后,法国南方要放弃自己原有的语言文化。这也可以说是破坏了自己的语言、文化,因为,语言不仅仅是语言,也是我们思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沃尔法特说过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你们谁要是现在还相信会有什么发展的话,谁就完全是理性的。”你们可能会觉得奇怪,发展不都是好的吗?无论在德国、中国还是美国,一个政治家都会说为了发展,因为发展都是好东西,没有人会说发展不好。但是沃尔法特说发展不一定好,我也这么认为,因为发展往往会带来破坏。比如说,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北京万寿寺附近到处有农田,能看到农民,环境很好,但经过发展以后失去了自然的风貌,给人以很不舒服的感觉,大钟寺等很多“名胜古迹”也大都如此。从德国的角度来看,每一处文物都有其自身周边的环境,它们是一体的。如果为了发展而破坏了其周边环境的话,我觉得这同时也破坏了文物本身。发展有时是可怕的,希特勒杀了很多人,斯大林杀的人比希特勒还多,其原因我不愿多说。希特勒时代技术已经非常发达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们用最先进的技术来杀人,所以可以杀那么多的人。
如果我们从中国哲学来看战争的话,我们自然会想到孙子(孙武,字长卿,前535—前470年),我原来根本不知道孙子会和《道德经》有什么关联。老子非常有名的一句话是“天之道,不争而善胜”,意思是说,不要刻意地去发动战争,不打仗而能取胜。诸如此类的思想在先秦还有很多。
欧洲和中国有很多思想是对立的,思考这种对立是有趣的,比方说,无论是孙子,还是《道德经》,或是其他一些中国哲学经典,它们不会有我们西方一样的说法。欧洲人说,如果你想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是攻击对方,但是中国哲学家会说逃离为上,要避免战争。我在德国波恩时每星期六踢一次足球,我们坚持攻击是最好的防护的理念,而对手却像学过孙子兵法的方法一样,在我们后方,一旦我们犯了错误,他们就会乘虚而入,取得胜利。这种方式叫做“防守反击”,用它来踢足球的话,会很快扭转战局。
美国一位宗教学家说,中国的历史、哲学、文学基本上没有war hero(战争英雄),如果有的话,他们很可能会倒霉,比如他提到朱德(1886—1976)、彭德怀(1898—1974)、林彪(1907—1971)等人,原来林彪可以算作战争英雄,但现在肯定没有人敢这么说。不过在西方,无论是德国、法国、奥地利都会有他们非常崇拜的战争英雄。他说:“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一个英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猴子——孙悟空。”这位宗教学家好像读过很多中国的民间文学,在这类文学中如果有英雄,那么他去打仗一定不会死。但无论是史诗还是小说,德国、美国、法国、意大利、罗马帝国的英雄如果去打仗一定会死的。
那孔子谈论过战争吗?他也会提到战争,但他难得想谈战争。比如《论语》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在《卫灵公·第十五》中“卫灵公(姬元,前534—前493在位)问陈(阵)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与。子路(前542—前480)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斯滥矣。’”在这一段中,最有意思的是“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这说明孔子对军事、对战争根本没有什么兴趣。在另一个地方,孔子谈“死”,他不主张一个人因为勇气去打仗而死,但从欧洲的立场来看,一个人应该要有勇气,不能怕死,二战结束前一直是这样认为的。那时在德国街上到处有德国人与苏联人、美国人打仗,死了很多人。1945年5月8日以后,德国宣布投降,但他们继续战斗,对当时的德国人来说,一个准备死的战士才是一名好战士。但从孔子来看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我个人比较赞同孔子的说法,我们不应该浪费我们的生命。此外,中国民间也有一个说法“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也说明了一般中国人对战争的态度。
德国特里尔大学的退休汉学教授卜松山有一些重要的汉学著作已被翻译成中文的著作有刘慧儒、张国刚等译:《与中国作跨文化对话》,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向开译:《中国的美学和文学理论——从传统到现代》,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他专门研究中国的功夫,原来我并不喜欢功夫,但看了他的书后我才知道,原来功夫背后有着哲学的背景。对欧洲人来说,中国原本是一个主张和平的国家,我们说中国是一个和平主义的国家。但是我们从战国时代,从孔子、孟子、孙子那里也可以知道中国也发生过不少战争,但无论如何,哲学家们特别是中国古代哲学家们一般不支持国王去打仗,比如孟子也说过一个真正的国王他不会去打仗之类的话。
卜松山是专门研究老子、庄子的汉学家,他对《道德经》的理解和普通的汉学家的理解是很不一样的。在今天不少哲学家、汉学家仅从自己的一个理想作为出发点来阐释《道德经》,比方说他们认为我们通过《道德经》能多了解存在,代表一种神秘主义。但是卜松山认为,如果我们不从战争的角度看《道德经》,那是对《道德经》的误读,因为这本书本身就是一种兵法。卜松山提到了唐宪宗朝议郎王真专门有《〈道德经〉论兵要义述》,指出《老子》五千言“未尝有一章不属于言兵也”。
那么功夫在哪里体现了哲学思想呢?卜松山认为功夫充满了《道德经》的观点,比如如何才能最完美地取胜呢?不打仗即是最完美的取胜方式。另外,要想取胜必须先知己,知己方可知彼。换句话来讲,如果不知道别人是谁,那常常也不会知道自己是谁。不仅要知己知彼,还要从别人的角度来看自己。关于“走为上”,卜松山认为“猛虎不及地头虫”,要学习“虫”。功夫还主张练习,“习”在中国思想史上也起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们都知道《论语》的开头“学而时习之”,那么“习”是什么意思呢?我去年在巴黎专门谈“习”在中国思想史和德国思想史中的意义。卜松山在他的书中提到了《庄子》中的庖丁不断练习解牛的技术,成为最好的厨师,但如果他不练习的话,不可能成为最好的厨师。而在欧洲,二战后教育重视的是自然,反对drill。学生们不去练习,老师也反对练习,“不要练习,练习会使人变得机械,要像人一样而不是机器”。这样在教育上会出现很多问题,他们用词典而不去背诵,这是一个悲剧。如果我们从德国哲学的角度看“drill”的话,德国哲学家奥托·博尔诺写过一本关于“习”的书Otto Bollnow, Vom Geist des bens. Freiburg i. Br.: Verlag Herder, 1978.,他经常去日本和韩国,所以他的思想受到了日韩的影响,他的书也被译为日文和韩文,但是后来由于年事已高,他没有到过中国大陆。他的理论亦即人类的源泉就是练习,若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必须要练习。当然,练习会使人非常累,但孔子说练习会使人乐,这点很有意思。如果从我自己的足球训练的经验来看,过分练习也会使人厌倦。
最后我想提一个问题,也许下次上课的时候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如果我记得对的话,壮族有一部史诗《布洛陀经诗》,不过这部产生于明代用壮族文字写的史诗中同样是没有对战争的描述,它所歌颂的是和平,颂扬国王。那么这样一部作品还可以算作是西方意义上的“epos”吗?因为中国思想史、文学史中没有“epos”,有些本土学者无法忍受这一现象,比如台湾学者、诗人杨牧(原名王靖献,1940—)在20世纪70年代出版的一本英文的著作Wang C.H., The Bell and the Drum – Shih Ching as Formulaic Poetry in an Oral Tradition. Berkeley, Los Angeles,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3.此书的中文译名为《钟鼓集——〈毛诗〉成语创作考》。,说《诗经》中有不少的关于文王的诗,如果把这些诗联合起来就可以成为“epos”。对此大家怎么看?我非常想听听同学们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