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3日 天气阴沉 心情不佳
那个下午，天有些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人闷得只想对着大山痛快地大喊大叫，可在小小的刘庄你对谁喊，你对谁叫？你就是喊了叫了，恐怕也没人会理解你心中的那一丝不快和一丝愁闷。我无法面对眼前的两位老人，更无法对她们解释什么，如果我说了是家里有事，母亲会怎样看待呢？如果我说是为款项的事，那么婶子会怎样说我呢？我闷着头不说话，母亲却给婶子使个眼色让出去。我一个人留下来后，心里也并没有多少好转，我想了想，还是暂且不走了，如果我真的走了，刘衡回来后怎样看我呢？好不容易把我请回来，你狗屁事情也没有办就又急急地离开了，村上人怎么看我呢？你黑妞原来是个无用之人，白让村里人疼你那么多年。我想了一阵子决定还是先留下来。我又把装好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又和王镇长联系，追问村长刘衡到底有多大问题，要是真的没有问题，请尽快让他回来，村上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呢！王镇长取笑了我一番说，你是回来体验生活的，还是回来管理村务的？你要是想回去缠进村里的是非矛盾之中，我随后让组织部任命你为刘庄的村长。真要是这样，你这作家恐怕也没有安生日子过了，你要是不信，我任命你干几天村长试试？我也取笑说，你要是真的给我个村长干干，说不了我还真的给你干出个样子来。
说了一会儿闲话，心情自然要比刚才好多了，可是王镇长到底也没说村长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村长不回来，我就不可能立刻回家去，如果我不回去，那贷款的事也就不可能落实，丈夫他也不会尽心尽力地去为我办理的。那么拖一天多一天，多一天心也就静不下，到底什么事也干不成，原计划回来动手写的《刘庄人物系列》，到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我心里烦，可又不知道烦的原因，我好像没有了自由，又好像让人无形支配着自己的行动似的。母亲为了想留我多住几天，也总是绕在我身边，一会儿打扇子，一会儿递毛巾。你要是想看会儿书，她就默默地坐在你身边，你要是真的和她说话了，她却又说，别耽误你，你看书吧！有时候，我简直哭笑不得。眼下，我真的毫无办法，看来在村长刘衡没有从镇子上回来之前，我也只好耐着性子等了。
第二天早饭后，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脑子一片空白，书也看不进去，索性闭上眼，没一会儿，我却朦朦胧胧地想睡过去，却听见门外一阵高一阵低的说话声。我听出是方大嫂的声音。她没有急于进来，只听她隔着帘子小声喊，黑妞呀，你要是歇了，我改天再来。我说没哩，你进屋吧！
方大嫂进屋，母亲也跟着进来了。母亲拿了一大把花生让她吃，方大嫂说什么也不吃，她只是长叹一口气，然后就有了饮泣声，说，黑妞呀，方大嫂算是白活了几十年呀，你看看我现在还算个人吗！
我忙说，方大嫂话可不能这么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其实我心里明白母亲前几天给我说过的事情。但这时候我也只能装着不知道。
我连自己的孙女都看不好，我还算个人吗？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呀？
母亲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要想开些，不要老把那事放在心里。再说华艺也走了，可能去了城里大地方就好了。
方大嫂哭了一阵，歇了后才说，要说华艺从小人也不坏，知道疼人，可就是爱钱，爱占个小便宜。
母亲说，去了还上学不？
方大嫂说，军不让她上了。人走了我也懒得再过问了，为这事，儿子和儿媳把我骂得不如个猪狗，你想想我还活着干啥？我就是想不明白，这孙女从小那么乖巧，又那么懂事，咋着就做出那样的事情呢？我一个人总是想不明白。黑妞呀，你给我说说。
华艺从学校回到家时她的父母外出打工已经离开刘庄了。那天早晨华艺并没有看出父母要离开的迹象，还是和往常一样在睡觉。奶奶早晨起来就去菜地里了，所以华艺还和奶奶走了一段路才分的手。
临分手时华艺说，奶奶，早晨饭别做那么早，要不放学晚了饭会凉的。
奶奶说，晚了怕你跟不上上学。
华艺说，没关系的。
华艺走出老远还叮嘱奶奶说，做米汤吧！我不想喝玉米粥，记着煮两个鸡蛋。
奶奶还老远应着说，知道了，真是个好吃嘴。
这天早晨奶奶真的做了米汤，还煮了鸡蛋。刚刚做好，华艺就从学校回来了。
华艺进门就喊，妈，今天学校要开运动会，要上身穿红毛衣，下身穿深蓝裤子。
喊了两声见没人应，她一把推开房门又叫了一声，妈……一声妈没叫出却看出了屋里乱糟糟的。她忙跑进厨房说，奶奶，我妈我爸呢？
他们去你外婆家了。
去外婆家，我弟弟为什么没去？
弟弟叫华明。华明一起来就开始哭。他一个劲地要找妈妈。华艺说，妈和爸去外婆家了，一会儿就回来。
一连几天华艺放学回家的第一句就是，我妈还没有回来？奶奶说，你妈不回来了。
华艺说，你说什么？我妈我爸不回来了？说着大哭起来。任谁劝也停止不了哭声。不远处的双听见哭声也过来劝说，华艺，你爸妈是和你志子叔一起出去打工的。他们是去给你挣学费的。要不你读了初中读高中哪来那么多钱呢？不要哭了，你看你奶奶也在落泪呢！你是姐姐，你要是一直哭你弟弟可怎么办？
华艺说，那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他们就是去哪里，只要对我说清我也不会不让他们去的。
双说，华艺在咱刘庄可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一定会帮着奶奶把明明带好的。
华艺忽地站起来说，我恨他们。从此华艺再也不提她父母的事情了。每天上学放学很听话，奶奶让做什么她会很快地去做并且做得很好。特别是每天下午放学后华艺很自觉地去菜地里帮奶奶挖菜。
可是这天下午华艺照样又是放学后去菜地里挖菜，路上碰见了瘸子庄。庄老远喊着，华艺你爸你妈不要你们姐弟俩了，你们是没人要的孩子了！
华艺扭头看一眼瘸子庄没理他一直向菜地里走去。
瘸子庄跟过来说，华艺成了可怜的孩子了！没人要你们了！
华艺开始还恼恨恨地说，你滚，去一边去，你才是没人要的，要不秀秀咋跑了呢？
瘸子庄说，谁说秀秀跑了？
全村人都这么说的。
我才不信呢，秀秀昨天还和我在一起呢？
那你们咋个没有孩子呢？
去去，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瘸子庄说过后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华艺就在后面笑，笑过后她说，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说我。
华艺回到家又开始哭。哭过后她说，奶奶，你明天就去志子叔家问问他的电话，我要给我爸打电话。
奶奶说，咋了？谁又说你了？
华艺说，刚才瘸子庄还说，我爸我妈不要我们了。
奶奶说，别听他们瞎说，你爸你妈是去给你挣学费去了。要不你明年升初中这钱去哪儿弄？
华艺想想不哭了，她起身去做作业。做着做着有道数学题不会做了。开始她还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演算，可怎么也做不出来，她又哭了。奶奶问她怎么了，她一个劲地哭就是不说为什么。后来华艺把作业本也撕了，说我不上了，谁都不管我，我还上学干什么？上学还有啥意思？
奶奶说，哪道题不会做了？让奶奶看看。
华艺说，你看看也是白看，你识的字还没有学前班识的字多呢！
奶奶说，要不你去问问双，看她会不会做。
华艺说，我才不去问她呢，她连她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她能懂个啥？再说了她儿子才上二年级，她都已经辅导不了，更何况我已经是六年级了。算了不做了，明天去学校问老师去。
第二天下午，华艺做作业时又遇到了难题。她这次不哭了，她把作业本一合，心想，昨天我作业没做老师都没批评我，今天可能老师还不会批评我。昨天老师还问我父母都在干什么，我说后老师二话没说就让我走了。今天我还不做。
奶奶问，你作业做完了？
华艺嗯了一声。
吃过晚饭，蝶和民一起从村东有说有笑地向村西走着。方大嫂出来喂猪，看到了他们俩扭过头没递腔。蝶搭了一句，大姑，你喂猪呀？
蝶是方大嫂娘家近门子侄女，蝶当时说给大炮当媳妇也是方大嫂做的媒，所以方大嫂为他们过于亲密也说过蝶。可蝶一笑说，各自管好自己的家门，大炮那样对待我，你让我咋个就对他忠贞呢？
蝶说，我现在还怕谁笑话啥？只要有吃有喝我就满足了！
民说，我也不怕了，反正老婆跟着别人一起走了，谁知道她是真的去打工呢，还是去干别的事情。志子那样的人他连朵儿都敢欺负，更何况咱那婆娘。反正每月寄钱回来就行。
方大嫂问，蝶，你帮华艺看看作业。她总是有作业题不会做呢！
蝶扑哧一声笑了，看作业？我连小学都没有毕业，我能看懂？蝶对民说，民你帮华艺看看吧，你好歹也是个高中毕业生。
民说，现在的小学课本比较难，我恐怕也看不懂的。华艺呢？
方大嫂就忙喊华艺出来。
华艺说，我才不让他们看呢！我明天去学校问老师。
方大嫂说，你民爷可是个老高中生。
民说，叫民就行，叫爷把我叫老了也叫羞了。
华艺掏出作业本指着说，就这道题。
民在看题的过程中，蝶说，我先走了，姑，以后华艺要是有什么难题你就叫民帮他辅导，反正他也没事。说着给民丢了个眼色就离开了。
民随方大嫂和华艺回到屋里，要过华艺的笔和纸演算了一阵子，然后给华艺讲了半天。华艺说我懂了。然后很顺利地把题做完了。
民说，以后有什么难题你只管找我，咱这点水平辅导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方大嫂说，民啊，老婆去几年了？
三年了。
你不能再和蝶那样了！
我知道。蝶一个人有时候过得也苦，你想地里活，她不找我她找谁？我不帮她谁帮她？就像你家华艺，我帮了就要受别人的闲话？
民有两个儿子，一个在镇上读高中，一个还在村上的幼儿园。所以民把小儿子送到村上幼儿园之后基本上没事干。谁家有什么事情只要叫一声他都会去帮忙的。民有气管炎，一进入秋天他就开始咳嗽，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过完才会稍微好些。所以大儿子初中快毕业时他和女人一商量，反正儿子上学得花钱，咱俩得有一个人出去打工。女人说，还是我去吧，你的身体不好，别出去钱没有挣来再把身体弄垮了不合算。所以那年冬天志子又回来招人时，女人就和志子一起走了。一去三年女人再也没有回来过，可是女人每月定时都会把钱寄回来的。民也就落得个清闲，每天给小儿子做饭，无事时就闲逛，所以村上人都说他和蝶有一腿，听得多了他也就无所谓，也就待理不理不去计较。
自从那次华艺让民辅导完作业之后，民总是吃过晚饭后准时来到方大嫂家，他有时候领着小儿子，有时候一个人，来看看华艺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他很耐心地说一阵。临近考试前，民突然不来了。华艺又遇到难题了，方大嫂说，要不你去他家里看看？华艺就把作业本拿着去民的家。民感冒了。民在家里躺着呢！华艺就帮民做了饭，又端到民的床前。民很感动。民说，华艺，你真好，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闺女该多好啊！华艺说，要不我认你作父亲？民笑了一阵说，你得叫我爷哩！在民的床前华艺没有任何顾忌，她歪在床上让民讲了自己不懂的题。
这天晚上华艺又把在学校发生的事情也对民讲了，讲完后华艺哭了。民把华艺搂在怀里说，别哭别哭，有什么委屈事尽管对我讲，我会帮你的。
华艺说，学校让交资料费。我奶奶没有，又不知道我爸我妈的电话。奶奶没办法，想把我家那头小猪给卖了。
民说，得多少钱？
华艺说，十块。
民帮着华艺边擦眼泪边说，不就是十块钱吗？爷给你。别哭别哭。说着从身边掏出十块钱塞给了华艺。民说，要是以后有什么事你只管提，我会帮你的。
华艺笑笑说，你真好，比我父母都好，他们只管一走，家里什么事情也不管。你又是帮我辅导又是给我钱。等我爸妈回来后我一定还你。
民说，以后不准提还钱的事。不过这事可不能让你奶奶知道，她要是知道了又要骂你的。
华艺说，我才不怕她骂呢！你想想，她又没钱给我，她还敢骂我？
一连数天华艺一吃过饭都过来民家，起初奶奶只想着去民家做作业，她也没有过多地去问。后来一放学她就去民家，每次都是等着方大嫂去叫才回来吃饭，方大嫂心里就有了一丝不快。可她也没有过多地责怪华艺。只想着孩子马上要毕业了，也快考试了，不要让她分心。
考试前一天晚上，华艺手里捏着一把糖，一进门就喊明明过来吃糖。
奶奶问，华艺，哪里有钱买糖？
华艺没接奶奶的话。问急了，华艺说，今天学校把教室里的旧报纸和废品卖了分的钱。
奶奶没再说什么。
后来奶奶总能见到华艺身上有零钱，有时十块，有时二十块的，奶奶问得多了，华艺说，反正不是你给的，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奶奶心里多了一块心病。这天她去找到各子，问清了志子的电话，她要让华艺的父母回来。各子说，我也不清楚，这是云儿那时候给我的。你看能不能打通。
方大嫂让双去村东豹子那里打电话了，人家说无法接通。方大嫂每天去村东打一遍，可每天都是同样的回答。方大嫂泄气了。每天华艺放学后，她便寸步不离地跟着华艺。只要华艺一回来，她都要前后跟着。
华艺这天有些烦，她想故意气气奶奶，她趁奶奶不注意悄悄地躲起来，然后看奶奶焦急的样子，她觉得很开心。奶奶院里院外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华艺时，华艺忍不住从里间的柜子里跳出来，然后搂着奶奶说，你不要总是跟着我，我每天在学校里受累，回到家里你还要跟着我，你让我咋生活呀？
奶奶说，以后咱自己好好学习，别再去找民了，我觉得他没安什么好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