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先生这才把教鞭一甩说,不对!然后他讲了有关天文地理方面的知识,让我一辈子都记下了这个“有时候……有时候……”。后来,我见到董先生时总是把头低着,我不敢去看他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他似乎一下子就能看到我的灵魂中去。
到了三年级元旦那天,学校要出黑板报,我当然是首选的对象,因为我在学校老师中间可以说是既听话学习又好的学生,虽然长得丑,但人老实又不爱多说话。所以送交作业领取作业都是我,谁也无法和我争的。
董先生让每个同学写一篇作文,从中挑出好的文章出板报,这可是再光荣不过的事情,谁都想一展风采。
记得我把一首《月下独酌》在完全不理解的情况下改编成一首我自己的五言诗:花间一碗茶,独饮无有人,举杯邀明月,月也不相随,我走月也走,啥时才是春?
并且注明是自己创作的。
那个时候心里特别激动,并且洋洋得意地想,自己这种独出心裁的做法肯定会让老师大吃一惊的。写好后我从头看到尾,至少看了七八遍,才交给老师。谁知第二节课时,董先生就把我叫了去,他拍拍我的头说,黑妞呀,没想到你还喜欢古诗?我说那是我自己写的。
董先生说,你听着我背给你一首诗听听: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陡随我身。暂栏月将影,行乐须及春……好了,下半阕我就不背给你听了,你说,你的诗是不是仿着这首诗写的?
我脸红了。
接着我哇的一声哭了。
可能是老师一下子看穿了我的内心,并且没有批评而是笑着说的缘故。如果当时他要狠狠地批评我一顿,也许我就不会那么伤心了。董先生拿了一条毛巾给我,一遍遍地擦,可再怎么擦也擦不完那讨厌人的不争气的眼泪。
董先生说,黑妞呀,你是我们学校第一个创作诗歌的人,记住是创作,而不是抄袭。虽然你是在模仿,但你已经具备了别人不具备的思维方式,你富有想象力,我真的替你高兴。
听了董先生这番话,我的眼泪自然而然地停了。他说,你抬起头,看,我给你看一本什么书。
我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董先生。他起身来到我身边把书塞进我手里,是一本繁体字的《红楼梦》,竖着排列的,半文言文。董先生说,你先拿回家慢慢读,要是有些地方不懂或有不认识的字你用铅笔记着,每天来学校里问我。
我受宠若惊。我这才抬起头望着董先生半天没把嘴巴闭上。董先生又拍拍我的头说,去吧,将来你一定会有出息的。
后来的板报我挑选出一篇作文出了,但这件事我再也没对任何人说过,包括我的父母,从那时起,我似乎把这件事作为我自己的秘密,但在人生路上,每当我写作遇到不顺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董先生那曾经笑眯眯的脸和那一本《红楼梦》线装书,只可惜几经搬家我再也无处寻找。从内心里我总是觉着对不起董先生的。虽然我一次次在旧书摊上寻觅,出差也仍不遗余力地寻找,但至今仍没有找回那样版本的书。想起来心里总有愧意。
山里娃们上学比较艰难,不像城里孩子有接有送。在我们刘庄,孩子一吃罢饭,三两个一起,有时候一个人,就那么慢慢吞吞地往学校赶。隔河渡水的,有一座小石礅桥,冬天雨水少,上学路上还放心,蹦蹦跳跳就过去了,可是到了夏天,雨水又多,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要下雨,所以一遇上下雨天,董先生没少背我们过河。小的时候,他背我们也无所谓,都争着让他背,可是稍大以后,他要是再背我们,没有一个抢着上前。
河水无情,这是董先生常说的一句话,你们家长把你们交给我,就是对我放心,我要对你们每个同学负责。
有一次,暴雨整整下了一个下午,山洪暴发,整个湍河沟满河平,无奈董先生让我们提前放学了,我们一群人来到河边,望着浑黄的河水,谁也不敢过。河那边的标记也不见了,董先生让我们不要着急,他一挽裤腿折了一根树枝探着试深浅。
他每走一步,我们站在岸上的同学都替他捏一把汗。当他再次回到我们身边时,让我们每个同学都把书包放在岸边,他拿回学校去,然后他还是一个同学一个同学地把我们背过去。那天我一趴上他的背,不知为什么只想喊他一声父亲。他说,黑妞呀,你曾经问过我水是从哪里来的。我望着浑黄的河水哪还有心思再去思索这些问题,我吓得没敢说话。董先生扭头问,你害怕了?我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我多想喊你一声父亲。
他怔了一下停了片刻不再说话。只听见他蹚水的哗哗声响在我的心上。当他把我放到岸上时,他才说,我理解你。然后又去背下一个。董先生那一声“我理解你”让我记下了,让我记了终生。事隔这么多年,每每想起来“我理解你”心里总很踏实,在这个世上无论我走多远,有一个理解你的人,这该是多么宽心多么自慰的一件事呀!
后来我才知道,董先生有一个特殊的日记本,每一页上都记有一个特殊人的名字,记录着他每一年中最得意的学生的每一次考试每一次作文,或是每一次提问,董先生都会细心地记下来,作为追踪观察。据说,我是他第一个追踪的对象。他是轻易不会让人看的,每每闲下时,董先生会翻着看着,有时竟忘了吃饭。
我望着眼前的董先生,心里别有一番滋味,那时候的他是多么年轻,多么帅气,在全校的老师中间,他可以说是一个楷模,言谈举止令山里人望尘莫及,可在同学们中间,他总是笑对每一位学生。那个时候,我们班上年纪最大的一个女同学名叫夏菊,曾经偷偷地给董先生做过一双鞋垫,托我转交给董先生,谁知董先生非但没接,反而把我们班上的所有女同学都召集到他的办公室,买了糖果。那个时候,一块儿水果糖对于山里的孩子来说,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奢侈品。董先生当然没有再提夏菊做鞋垫的事,而是说了一段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大家知道,爱,是一种不如友谊那样巩固的感情,而且,无论如何也是更自私的,只有在与友谊并存的时候,爱情才是巩固的、长久的、忘我的。在困难的时候,在人生道路上时常可以遇到容易摔跤的地方,友谊会扶助爱情。在爱情无能为力和不忠实的地方,而友谊却能坚持,能经得起一切的考验。我愿我和大家之间的关系永远如友谊一样相互永存。
可如今,董先生似乎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我喊了声董先生,你真的记不起我了吗?我是那个大胆窜改李白诗的黑妞呀!
只见董先生慢慢地把目光转向我,木讷地说,我记得,你来信说你把那本《红楼梦》弄丢了,还哭了一场,你得到这本书时哭了鼻子,丢了书时又哭了鼻子,现在我再送你一本书,这是我自己的书,它记录了我的一生,这本书也只有送给你我才放心,我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如今你来了,我把它亲自送给你后,我也就安心了,我也没有多少日子和挂牵了。
说着,董先生拉开抽屉,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又颤巍巍地递给我。
董先生说,人啊,要想写好自己的一生是不容易,可谁又能真正写好呢?
我多么想问一声董先生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可董先生能告诉我吗?董先生曾经就我的第一部小说集给了我这样的回信,“……当然,只写真话并不一定是好文章,好文章应有淳美的文采和深邃的思想,真情实感只有融入艺术性中,才能成为好文章,才能产生感人的力量,我所欣赏的文章风格是淳朴恬淡、本色无色、外表平易、秀色内涵、有节奏性、有韵律感的文章。我不怎么喜欢浮滑率意、平板呆滞、华丽堆砌的文章……”
董先生只说了他喜欢与不喜欢的,这对于我已经足够了,我还能希望他像中学时期那样,给我再指出书中的病句错字吗?我试几试想张口,都被董先生无形的目光给挡回去了。难道他会把他真实的一切带到墓地里吗?董先生在我们刘庄人眼里是一个文化人,他没有不知晓的,没有不懂的东西,也正是这样一个人才可能在刘庄待下去,因为刘庄再难解决的事情只要请教他董先生,都会有结果的。
刘庄的三千亩板栗基地不也是他董先生参谋出来的吗?
那时候没有人相信董先生,只有老支书大举爷相信,“文革”期间有人把董先生拉到村里游斗时,也只有大举爷敢把他从台上解下来,领回到自己家中好菜好饭地待他。所以董先生才把刘庄装在他心里。至于为什么董先生会把刘庄人视为他的亲人,不可而知。时间一久,也就没有人会把董先生视为外乡人。
董先生没有过多的话要说。他把本子递给我后就又保持开始的姿势望着门外的山。我想说点什么,可这个时候又能说什么呢?他是不是想念他的家乡?可他到底是哪里人呢?是不是这个本子里已经告诉我了?
我正在思索着,村长刘衡让豹子来叫我去村里吃饭,并且说,有人找我说话。我问豹子,谁呀?
豹子语气生硬地说,马大嘴。
我说,你先去,我待会儿再去,我和董先生正在说话呢!
豹子说,村长让你再急的事也要放一放,啥事也没有这事急。
我说知道了。
董先生说,去吧,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
我只好随着豹子往外走,走出门时我又扭头望去,只见董先生依旧保持着开始的姿势。我心里有说不上来一种滋味。我多想哭出声,我多想跪在董先生面前喊他一声父亲,我知道这喊声会让董先生感动,在初中的一次试验课堂上,我的手被火烧了,他一把把我的手捧着不住地呵气,不住地称我是傻女儿,咋个不小心呢?直到校务主任拿来了药水,他才放下来。那时候,我就想叫他一声父亲,直到今天,我也没能喊出声。
下课的钟声已经响了,豹子在前面催着快点,要不学生一放学就要围住了。豹子又说,你好像对董先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走出来豹子又说,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董先生一手教出来的?
我点点头。
怪不得呢,董先生说没说他是哪里人?日后一天他也就葬在咱刘庄?
我不知道。
对你也不说吗?
我再次点头的时候,村长刘衡屁颠屁颠地来了,见面就吼豹子,我让你叫人,长这儿了?
豹子问,马大嘴呢?村长说,走了。村长气哼哼地背抄手向前走了两步才又扭头对我说,人家马经理说了,等你什么时候想见,再给人家捎个信。
豹子说,啥人种,臭架子还不小哩!村长,要是我,才不在他那弯腰树下低头呢!咱刘庄就开不了那个洞矿?
村长说,别瞎哈哈,那是钱哪,一百多万呀,你娃子能弄来?说大话就不怕牙疼?
我这才说,既然马大嘴走了,我们没必要再去村里了,关于洞矿的事,改天再说也不迟。
村长刘衡急急地说,黑妞呀,你不急大叔可是急呀。等你一天,你说有事;等你两天,你说不急;等你三天,你说要写点东西。大叔这心里可是猫在抓呀!
我说,大叔,急有什么用,就是抓钱也应该抓正路来的钱。
大叔可不是请你回来教训我的。你说你见不见那个马大嘴?
直到最后我也没说见与不见,三个人只好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