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6日 阴天有小雨 空气凉爽
好几天,我在心里一直替大举爷惋惜,多好的一个家庭竟在几年之内变成了一个不像样的家。可大举爷为了刘庄的一千多户人家却把自己的一家人给搭上了。
村长刘衡说,黑妞,回来这么多天,你觉得咱刘庄和山外的村比,咋样?
你是指?
变化。比如说,吃的呀,住的呀,还有经济发展。
我笑笑没有实说。
我说,总体看还是进步不小,豹子、二豪、书才、还有大钟他们这几个年轻人都不错,特别是书才,他不但自己富,还带动了身边的贫困户,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大的变化,要不县上怎么会选上咱刘庄作为温总理视察的重点村呢?
村长刘衡得意地一摸下巴嘿嘿笑笑。
我知道刘衡这种得意和这种笑的含义,在他人生中也可能是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前不久国家总理温家宝来到刘庄,并且和他面对面地交谈,问寒问暖,并沿着村里的“小本路”走了一趟。我听母亲说,他逢人便说,温总理握着他的手说,你们在基层太辛苦了,新农村建设能搞这么好,值得学习。后来总理还去了豹子家,看了豹子家女儿墙上得的奖状,不停地点头称好,并且让豹子的女儿唱歌,还带头鼓起了掌。
刘衡说,这不仅是刘庄人的骄傲,也是咱南阳人的骄傲。豹子就撇着嘴笑笑说,村长就是村长,说话起点和别人就是不一样,你们听听,咱刘庄的骄傲,还南阳人的骄傲,你咋不说是咱河南人的骄傲呢!刘衡也听出了豹子几个说这话是在讥讽他,只装没听见。
说着话就到了村部,派出所的人还在,堂子和生子也在。
堂子说,娲蔸儿在我家时她可是好好的囫囵人,咋个刚到你家就成一个横着出去的人呢?
生子说,无论咋说,她娲蔸儿就不是正经货,要不然,她和志子和你,咋又要来找我呢?她是看重我手中的权,我这组长能给你批宅基地,你以为全组那么多户能轮到你堂子吗?
派出所的人说,少说废话,我问你,她是怎么死的,你要是不实话实说,我们可是不会放过你的。
生子见我们进来了,像抓住根救命稻草一样忙说,这不村长来了,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村长最清楚。
村长刘衡乜他一眼说,有啥就说啥,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弄不好谁也别想安生。
生子这才一闷头蹲在地下,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全说了。
派出所的人二话没说,扣起生子就走了。
生子钻进警车的时候扭回头对村长说,你回头把我那头猪喂了,别让它饿死。村长说,你就好好走吧!
送走了生子,堂子还在村部坐着,他说,咋个就是这样子呢?村长说,堂子老哥,你也回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堂子担心地问,可是生子他,这一去能待多久呢?
谁知道呢?这说不准,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也可能判他个死罪,死在监狱里。
我不相信生子会亲手掐死娲蔸儿,朵儿难道也是他打死的?
世上不相信的事多着呢!回吧,志子回来让他见我一下,我有话要问他。
堂子一惊说,这事与志子有牵扯吗?
村长刘衡说,说不准,朵儿听说是流产,出血过多而导致死亡,可当初她不是和志子一块儿出去的?
堂子又想起了娘临死时的话,别让志子有个闪失……可如今这事要牵扯到志子,我这当哥的咋个向娘交代呢?堂子慢慢起身向门外走去。
我对村长刘衡说,没事了我去学校看看董先生?村长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摆摆手说,你去吧!
董先生在我入学时就已经在刘庄任教了,几十年过去,他依然还在刘庄,董先生家是哪里的,谁也不清楚,他也从不对外人讲起他的过去。
董先生来刘庄时是一个年轻小伙子,那时候的董先生西装革履,皮鞋锃亮。这在刘庄人眼里,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再说,那时候的刘庄识字读书的人不多,加上董先生又是书生气派头,刘庄人更是把他像神一样地敬着。遇着什么事,历次运动呀,整人呀,都是刘庄人把他给遮掩过去了。为此,董先生感叹,说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就要为刘庄多培养几个人才,那时候,刘庄人根本就没听说过这样的词,可是董先生却从来没有小瞧刘庄的贫穷和落后。他更多的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培养学生中去,我也是在刘庄读完初中而升入县高中的,这与董先生的教学有方是分不开的。开始我已经说过,我是第一个走出大山而进城上大学的,所以说也是董先生的第一个得意学生。
董先生在刘庄的几十年中,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论,每顿有口吃的他就会满意。可就是有一点,再怎么熟悉的人他也不会对你谈起他的家乡和私生活的。这让刘庄人对他敬重的同时也不免产生了怀疑,怀疑他是不是曾在家乡杀过人,是逃窜犯?还是台湾潜伏来的特务,还是为了逃婚才来到这大山里?还是……
怀疑归怀疑,刘庄人见了他还总是老远就打招呼,对他过去到底是什么,谁也不去追究,谁也不去计较,谁也不在乎。
董先生刚到刘庄时一个人住在山后的三官庙里,后来三官庙漏雨,实在住不成了,便又搬到村北的那间破护林庵里,那间护林庵离村里还有一段距离,是一个孤寡看山老人死后留下的,刘庄这种破房子在过去是很多的,人一下世没人管理,年长日久也就自然倒塌夷为平地。那时候人们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人,也就没人关心他是来干什么的。有一天,大举爷碰到董先生,就多问了一句,你来刘庄到底要干什么?
董先生只说了一句,让我去你学校教书吧!
大举爷想了想说,你能行吗?
能行。我会让你刘庄出人才的。他看大举爷没理会,便又说我会让你刘庄出大学生的。
董先生说着掏出了一个本本,据大举爷后来回忆说,董先生说是一个什么证件,后来再也没人见到过董先生的那个证件。有一次,我问大举爷说,那上面写的啥?大举爷说,你不知道我是白字布袋,只听他说有个什么清华?我说,是不是清华大学的毕业证?
说过以后我们谁也没有把这件事记在心上。我考上大学时,董先生才来到我家,对我说,你要珍惜时间,走出大山就是又一番天地,那可是一个人发展的有利时机。
我忽然想起大举爷曾经说过的清华证件,问董先生,你是不是清华大学毕业的?董先生一惊,随即就笑笑说,人有时真是把握不住自己,稍微有个闪失,没准就会错上十万八千里的,谁也预测不了自己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却只会望着昨天叹息,看着今天发愁。董先生说了这一番话后就起身走了,后来我什么也没有记住,唯独记住了这段话,也正是这段话让我终生永难忘记,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和阻力,或是思想稍有懈怠,我都会想起董先生这一段话。可在那个时候,我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哪能理解董先生这段话所包含的真实意义呢!就是今天再回过头来想这段话,也未必真的就理解了,人一生要想理解一个人真也不容易,但我不能否认董先生是我一生中不可能忘掉的最早的启蒙老师。他给予我的是我一生中不可能消化完的东西,是我一生中不可能学得完的东西。
村里变化太大了,原先穿过一片杨树林再过一条小河再爬上一个陡坡,才能爬到学校的那个高地上,可如今,学校迁了,迁到离村里不远的一个山口。三层的小楼老远就可以望得见。远看学校并不比城里的学校差,可就是谁也不愿来这深山老林里教书。就是村里把政策优惠了又优惠,还是没人来。前几年分来几个小中专生,来了没两年就又嚷着走,说是年轻轻的待在这地方连个女朋友都谈不来,更不要说娶上媳妇。就是在咱这山里说个山村姑娘,人家还嫌工资低,不如山里小伙子,跑趟生意也能赚上几千元。刘庄人也理解,人家实在要走也不勉强,真让人家在刘庄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是咱刘庄人的心意。所以来一批走一批,至今没几个留下来在刘庄扎下根的。只有董先生算是一个老教师了,可董先生又是咱村里自己定的,县里镇里没他的档案,董先生从不计较,只要有口吃的,他都会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管理好的。
学校正在上课,董先生已经不再担课,他在教研室里一个人望着山愣神,我进来时他还一直保持着那种姿势。
我喊了声董先生,他似乎听见又似乎没听见,蒙上雾样的眼睛乜了我一眼,又望着门外的山。
董先生,你好吗?
他说,你坐。
我说我是黑妞呀!你忘记了那个小不点儿黑妞了!
他还是保持着开始的姿势,眼睛依然望着门外的山。我回头也望了望门外的山后,没有什么可以让人陶醉的东西。我又扭回头说,董先生,你不记得我了吗?董先生这才扭头望着我半天说,你寄给我的书我都看过了。我说,写得不像样子,董先生要是有兴趣的话,请多批评指点。
董先生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对书中的某些地方不满,脸上又恢复到我刚进门时的表情。他说,山外青山呀!
我以为他要说什么,忙把凳子往他跟前拉了拉,谁知他却闭嘴什么也不讲。
记得我上小学时,第一次开始学造句,董先生那时候有一头漂亮乌黑的头发,梳着一个大背头,看上去有三十几岁。我们班里有几个稍大些的女学生,经常在底下议论董先生的衣服和发型,无形地就产生了一种爱慕之情。董先生对她们也只是淡淡一笑说,你们还小,不懂得什么叫爱,就不能胡谈爱情这个词。我永远是你们的老师,记着,一字之师。
董先生上课时总爱提问题,让同学们没有一丝的松懈和怠慢,一根弦老是绷得紧紧的。我偶尔在桌子下面叠玩小手巾,那是我一个哥大老远给我带回来的,上面印着一个小猫,和现在的花手巾差不多,不过当时在刘庄那儿是没有的,所以我总是稀罕得不让同学们看,却让董先生发现了,他并没有批评我,而是让我站起来造句。他说,刘黎丽同学……董先生从来不叫我的小名黑妞,他在班上时总是叫我的学名,可有时候下来后他也总是黑妞黑妞地叫,但在人多的时候在公众场合他也从来没叫过我的小名,现在想起来我也挺感动的,不过在那时,谁要是叫我一句学名,我会和她亲热好半天。我正在全神贯注地叠着小手巾,董先生叫我起来,我说我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在……董先生说,你用“有时候……有时候……”造一个句子。其实在我之前,已经有好几个同学都造过这个句子,董先生不满意,这才把我叫起来,谁知在他认为一向学习认真的我,站起来后却造了一句“月亮有时候从东边升起,有时候从西边升起。”董先生说坐下时,班上开始有了嘀咕声。我以为董先生会表扬我这个句造得非常好,谁知董先生让大家说对不对。班上异口同声地说,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