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日 建军节 大风 阴天
天阴沉得像尿布一样低挂着,狗狂叫两声,整个刘庄一片死寂。我为村上的那笔款项一直没有落实整日坐立不安,夜里又是蚊虫叮咬又是操心这事儿,所以好几个夜晚也没睡好。天蒙蒙亮时,才稍稍睡了一小会儿,母亲不知为了什么事跑来推醒我说,快起来,生子家闺女朵儿跟着志子外出打工,前几天回来好好的,昨天咋着就出事了?你说说哪有这个理?堂子媳妇过得好好的,却要跟生子过了。刚领了证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不,生子的女儿也出事了。
我坐起来后,母亲给我讲了堂子家和生子家这几年发生的事──
堂子叔起来靠在门框上缩着头看天,边扣袄子边骂,这鬼天娘的咋就不显晴?堂子叔弯腰提起棉靴,从檐下取出钩担,慢吞吞地去了井边。两个水缸满了,他撒开鸡笼,回身捧出玉米撒在院里,然后蹲着看鸡咯咯地争食吃。等鸡吃完,堂子叔才拿起扫帚把院里的鸡屎鸡毛和树叶等杂物拢到粪堆上。
各子婶起来看见忙说,哥,这活计你留着,地里活都够你累的。
堂子叔没有接各子婶的话,仍蹲着吸烟。各子婶说多了,堂子叔才递了一腔,我想做,我不做着急,心里空。
各子婶边梳头边说,哥,今天这日子,你别再去割柴了,待会儿把衣服换上。说着回身拿起一身棉袄棉裤递过来。
啥日子?老二那话你信?
堂子叔从圈里牵出牛羊,拿草绳裹了袄子出院门,回身时头碰着门框,用手揉着说,你歇着吧,老二的话别信。
堂子叔走后,各子婶把早为堂子叔准备的被子抱到厢房,把床上从底换到顶,铺好,又把早年给堂子叔做的那套中山装放在了被子上。各子婶叹口气心想,该有个人暖暖脚说说话了,可志子的话能信吗?
志子是各子婶的丈夫,常年在外跑生意,这几年兴劳务输出,他就没有一天安生在家过。村上人都说他是“日冒蛋”,但志子有长处,上下几个村都知道他嘴甜,人缘好,逢人不叫叔婶哥嫂不说话,就是手松,早年三块五块,只要高兴他谁都借,久了忘了也就不提了。各子婶很少花志子的钱,也从不向他要。各子婶的钱是从牛、羊或是鸡屁股眼儿里抠出来的,紧巴。可各子婶说,自己挣的花起来气顺,所以志子叔回家不回家,各子婶也不计较,就是回家了一分钱不给她也不恼。志子叔挣多少钱各子婶也从不过问。只有女儿云儿穿上新衣服时,各子婶才问一句,这衣服贵吧?
志子叔往往笑笑说,不贵不贵,一百多块钱,人家城里人一件衣服要三二百元的,有的上千元。各子婶就把脸一拉说,云儿,脱了,咱穿不了那么贵。云儿噘着嘴不脱。志子叔会说,穿,穿,爸不在乎那俩钱。
各子婶嘴一撇说,还爸呢,出去几天就改叫爸了?云儿,咱生在农村,就得按咱农村的叫法,叫爹。
志子说,和你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了。你真落后,真死脑筋,叫爸怎么了,咱云儿是出生在农村,要是生在城市里那才叫漂亮呢!
各子婶往往这个时候不去接志子的话。
想到这些,她轻轻掩了房门,她还要去给几个老人洗涮呢!在去敬老院的路上,各子婶心里想,志子的话也真不能信。
嘿,外面人猴能,你骗我我骗你,看谁能过谁。十句话九句都瞎,人家呀,那才叫活。大白天,手拉着手进舞厅,逛公园,亲着呢!其实想想,人活一生一世不也就是图一时嘛!你娃子要是想去,跟着我保险让你吃香的喝辣的,领个外地女人没问题。
志子叔说这话是在早先回来时说的,他见堂子正在上屋吃饭,他往桌子旁一坐,抖落出一大堆东西。然后眼一眯说,哥,我给你说个女人,不花钱,叫娲蔸儿,从咱这儿往里再走百十里,北山里边的,那地方叫山岈脖儿,和洛阳的嵩县搭界,人呢,长得一般化,下个星期我就把她领回来,睡了就成,记住。
喝罢夜汤堂子叔把一切收拾齐毕才回到屋。堂子叔没睡,似乎在等什么。他把灯拉灭又拉亮,把新被子抱到门口时想想又抱回到床上,把那套中山装抖开在身上比比,叠好后又放回床上。这才抱来干草铺在地下,又把自己原来盖的被子铺好,拉灭灯睡下。堂子叔感觉冷,浑身像水浇过一样凉。他又穿衣服起来抱来玉米秆铺在地下,他想,泥一身土一身地地里爬,白色的被里不脏才怪呢,再暖也不能睡,云儿妈也够苦的。堂子叔咬咬牙抻抻腿打了个呵欠自语,真要是有个女人就好了。
堂子叔醒来蹬蹬脚头,确实有人,他想,怪了?
……
你过来呀,我冷。那女人小声说。
堂子叔忽地坐起,紧张得连棉袄也没穿,就那么一直愣着,直到打了个寒战才又钻进被窝。
这年冬天,天阴不下雨,老刮西北风,干冷。刘庄人没活做,都缩在自己屋里。堂子叔坐不住,没风时去西河坝上放牛放羊,有风有雨时,他就东家串西家坐。堂子叔串门从不多话,往往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吧嗒着吸烟。
这天庄上几个年轻娃儿闲得无聊凑家打牌。堂子叔耐着性子在边上看,不插话。几个小伙儿打牌打腻了就想着拿堂子叔开心。
堂子爷,娲蔸儿奶奶长得恁标致,你老了还有这等艳福!
去你娘的肚里吧!堂子叔嗔骂着。
堂子叔,干着过瘾吧?
堂子叔笑笑拍拍年轻娃们的头,娃子懂个啥,暖个脚不冷就中。
堂子叔的底气足,娲蔸儿婶的肚子吹着长。
堂子爷,你说菊花睡着美还是娲蔸儿睡着──美?
堂子叔一听谁提菊花的名字,脖子的青筋立马红涨,他把烟袋一甩骂道,妈那个×,谁再提她我和他娘睡了……日他个老祖宗。堂子叔气哼哼地走了,回家牵出牛拉出羊又去西河坝,半晌蹲着看牛羊吃草不说话。
菊花是堂子叔年轻时的女朋友,那年修河堤坝,收工了人散尽了,堂子叔猛然见菊花在河边的沙滩等他。他就挨着时间直到天黑定后才去找了菊花。日子走得快,一年光景,两个人如胶似漆。菊花怀上了孩子,堂子叔不知道。修好大渠时,菊花累倒出血死了。临死时她让各子婶给堂子送张照片。后来庄上人的唾沫几乎要把堂子叔淹倒,可他至今连菊花的坟都不知道在哪儿,每年菊花的死日,堂子叔只把照片供在桌上烧纸祭奠。
腊八这天,娲蔸儿生下一个男孩儿。
堂子叔蹲在门口一直黑着个脸,晚饭时他对各子婶说,把那娃儿扔了,不要。
志子霍地站起来说,哥,你疯了,男娃呀,现在掏钱都买不来,再说那也是咱自己的……
自己的?野种。
哥,话咋说恁难听,你要是不要我要,计划生育多难呀,丰儿不死快满十岁了吧,白白让各子挨了一刀。
堂子叔拎起箩筐去草屋装草,走出来蹾着脚上的草说,犯政策的事咱尽早别干。
啥政策不政策,不偷不抢不拐卖,正大光明合理合法,对外不要张扬就是。说着一扭身拐进了娲蔸儿的房里。
堂子叔叹口气又回到牛屋,把草添进牛槽里,各子婶递过来簸箕加上水说,哥,志子就那德行,从小一块长大你不知道?各子婶退出来,堂子叔放下拌草棍蹲在门口听着牛一口一口的咀嚼声,他忽然就想起娘死的那一天……
娘死死地捏着他的手喘着粗气,堂子呀,你是哥,早晚让着他(指志子)些。虽说你们不是一个爹,可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志子从小人就日冒,办事野,别让他日后有个闪失。
嗯。
牛哞叫两声低头又吃,没吃两嘴就卧下。堂子叔听着厢房里婴儿哭,看着牛一咀一咀,他心里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堂子叔的母亲是怀着堂子嫁过来的,他的父亲是在河里捞木头淹死的,尸体在下游好远才找到。父亲死后,两个叔伯想得家业,硬逼母亲改嫁的。堂子后来瞒着老师悄悄退学,回来帮母亲挣工分,每天七八十斤的草箩头压得他两眼直冒金星。堂子叔从不和庄上人争高低,久了人们也不再喊他带犊娃儿。
两袋烟吸罢,堂子叔把烟挂在了牛屋的墙上,这才去厢房里拿被子,却见志子趴在娲蔸儿的床上逗娃儿,心里就不顺。
正月十五夜,天雾飘着小雪,人们忙着祭灶点灯。娲蔸儿和云儿也跑出去玩,各子婶走过来抱起娃儿哄着,堂子叔瞥一眼说,别抱他让他哭吧!我琢磨着,咱们还是分开过吧!
老牛叫两声很瘆人。堂子叔忽地蹿出来,各子婶也忙放下娃来到牛屋。堂子叔说,生了,恐怕是难产。他让各子婶去请兽医,自己急得随牛一起一伏地挣扎着。
牛娃落地时天才发亮,堂子叔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用袄袖擦着头上的汗说,总算成,没有白养它一年。
志子叔不同意分家。他说,哥辛苦地干这干那,娲蔸儿刚来,等房子盖了再分也不迟,到那时,让哥住新房里,我这做兄弟的心也安些。
生子是组长,脾气倔,在组里想罚谁立马就得交钱,晚一会儿就歪着脖子想揍谁。生子有个女儿叫朵儿,和云儿是同班同学。上初一时,她娘吊死了,说是因为良子家的阿花临死时手里捏着的那根烟袋。她娘死后,朵儿就退学了,整天抱着小说看,什么活也不做。
朵儿几次对志子说,她也想出去打工,可志子一直没有答应。志子想了想,何不利用带她出去打工的名义找一找生子,看能不能批份宅基地。
志子让娲蔸儿去找朵儿,谁知朵儿不在,生子在。生子在摘花生。生子问,听说你和堂子不在一起睡觉,是真的?
听谁瞎放屁,堂子人好话少,蛮疼我的,就是年岁大些。
生子往娲蔸儿跟前凑凑说,以后要是有什么磕绊尽管来找我,我帮你拿主意。
娲蔸儿笑着说,去你的,我知道你安的啥心,撅起尾巴我都知道你要屙的啥屎,那年阿花要不是因为你,她也不会死的,你女人要不是因为阿花她也不会死的。说完仰天大笑,娲蔸儿笑得很让生子动心。娲蔸儿捡了一会儿花生,撩起衣服把惊了的奶水朝地下挤。生子瞥一眼使劲咽了口水。娲蔸儿说,奶水惊了,娃儿肯定在哭,我走了。
生子一见拦也没拦住,就盯着娲蔸儿的背影骂了一句,骚女人咋个会嫁给堂子呢?
朵儿进来时,堂子正往猪圈里垫土。志子一见就问,你爹同意你出去打工了?
走了再说。朵儿一脸不在乎的表情,扭身走了出去。
朵儿刚走,娲蔸儿就和志子吵起来,娲蔸儿骂志子是喜新厌旧,祖宗八辈地连起来。堂子叔一听抡起锨就砍过来,志子忙拉住。娲蔸儿回身扑向堂子,死死地拽住堂子的那根家伙。志子一见忙喊,娲蔸儿,你疯了,那会要他命的。
娲蔸儿说,要它也是没用的。
志子上去捏着娲蔸儿的脖子说,你松不松,你要是不松,我就掐死你。
娲蔸儿一松手,堂子缓过来气后骂道,骚货,我要是不揍扁你我就蹲那儿尿尿。
志子忙说,哥,算了,将就着过吧。说着死死地拽着堂子。
放屁,自她进了咱家门,一把火没烧过,整天就知道疯跑。说着扛起锄头下地去了。
玉米正是八大叶的时候,志子带着朵儿又走了。志子临走那天,娲蔸儿整整哭骂了一天,堂子叔和各子婶谁也没有接她的话,扛着化肥去地里了。
第二年玉米上树时,生子来家说,西沟宅基地有份儿。堂子叔忙递过来烟袋让生子吸,生子看看娲蔸儿哼着小曲走了。
房子盖起那天,生子过来,递给堂子两条烟。堂子叔感到惊异。生子说,盖房子没顾上来帮忙,这是点薄意思,说不定我还有事求你呢!搬家那天,娲蔸儿老早起来把自家的衣服收拾停当,娃儿也穿齐整交给了各子婶。
堂子问,咱今儿个搬?娲蔸儿说,不搬。今儿个咱上乡里。生子也去,咱仨离结两清,娃儿留给志子,那本来就是他的,再说了我又怀了生子的。堂子一巴掌掴过来,娲蔸儿潇潇洒洒地一抹泪,又潇潇洒洒地走出了大门。堂子对着房门高声大骂,娲蔸儿又回身补了一句,这不关他的事,批宅地时是我找他的,骂也无用。娲蔸儿头一甩,然后哼着小曲走了。
从乡政府出来,堂子叔跑到饭馆喝了两碗胡辣汤,又买了两个烧饼吃一个怀里揣一个,步子很沉。生子和娲蔸儿没去饭馆,他们去肉架子边割了几斤肉带在车子后面。
回到家,生子见朵儿回来躺在床上,扯起胳膊就打,打着打着却瞧见女儿顺着腿流血,生子松了手蹲在地上,半天才骂了一句,不死你志子,屙到老子头上了。
娲蔸儿笑笑说,你还不合算?闺女破瓜换了个婆娘……
生子没让娲蔸儿说完上来就掐住她的脖子……
第二天,各子婶说,娲蔸儿昨天死了,听说是朵儿妈缠死的。堂子叔嘟哝一句,骚货,死了活该。
恰好豹子从他家门前过,接了话说,堂子叔,谁又惹你了?人命关天,你把谁弄死了?
第三天,各子婶又说,朵儿也死了,人们说是娲蔸儿的魂缠住的,床上还有一摊血。
夕阳红得灿烂,如血似的撒在西河坝的洞矿山上。堂子叔慢慢地走着,心里一直嘀咕着,菊花不也是死在一摊血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