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对农村有了新政策,要求实行合作制,成立合作社。张庄区的区长助理老陈兼柳家集乡的乡长。那时候还是小乡制,一个村或者几个村就是一个乡。柳家集人口多,自成一个乡。老陈来柳家集召开动员大会,要求各家各户都要积极参加初级社。他说,咱们贫下中农都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一家一户零零散散,老弱病残没法办,咱们要互相帮助,团结起来力量大。党号召咱实行合作社,大家都要加入合作社。俺看,在这里的人,百分之九十九的思想是好的,千分之九十九的思想是好的,万分之九十九的思想也是好的。入社好处多,大家都要积极入社,入了社就快实现共产主义了。实现了共产主义,想要啥就有啥。老陈是个大老粗,不知道分母越大数值越小。当然,他也不知道咋描绘共产主义的美好前景,他就这样口吐白沫地煽动群众入社。
老陈大会开小会讲,效果不太理想。一到开会时,他就听到那些农民在下面议论,农具都上交了,还要交土地,这土地才分了几年又收回去了,跟回到解放前有啥区别?不能交。
老陈回到了乡公所,想想区长教他的“三动”法宝,“思想鼓动,宣传发动,典型带动”。他想,得先找个带头的农户,树个典型,再发动大家就好办了。他披上褂子就走出了乡公所。这乡公所是乡绅柳老歪家的祠堂,老歪被镇压了,在外经商的儿子也杳无音信。宅院被公家收回分给群众,祠堂当了乡公所。
老陈低头沉思,先去谁家合适?那时村里只有贫协党小组,还没有村支部。他想,先去贫协主席柳大成家,只是,柳大成的家属柳乔氏不是个善茬儿,说话刀子似的,还爱掺和个事儿。他还真是有些不想见她。
他犹犹豫豫地迈出大门,一转脸与一个妇女撞了个满怀。老陈说:你?
俺,九万一。我干娘“嘿嘿”一笑说。
九万一?老陈这才想起他讲过万分之九十九。他想,一个农村妇女根本不懂什么万分之九十九,弄个“九万一”也情有可原。于是,笑着领她进了乡公所。
我干娘说:俺愿意响应国家号召,把自家的土地、蒸馍锅、蒸馍箔、蒸笼、大簸箩,还有一头小毛驴,都交给初级社。
老陈喜出望外,连声说好。旋即拿出一个账簿说:来,来,先给你登记一下。姓啥?
我干娘说:姓啥?不知道。
老陈放下笔笑道:还有不知道自己姓啥的?
俺爹娘死得早,七岁就来柳家集了。谁知道姓啥哩?
你当家的姓啥呢?
姓柳。
那你就叫柳氏吧。柳氏。
俺有个小名,叫令,俺娘阳会儿还叫。
那好,你大名就叫柳氏令吧。我干娘从此有了名和姓,她那个喜啊,没法说,新社会好,她一个童养媳也当家做主了。陈乡长说,新社会妇女也顶半拉(边)天。她想,要是穆桂英在新社会啊,都得是一个天了。她一个童养媳都半拉天了。
我干娘能干爱热闹,她的名言“累不死人”。成立高级社时,基本上大集体了,农活一起干,我干娘就有了舞台,有了使不完的劲儿。那时候,老陈好像发现了新大陆,觉得我干娘是个人才,要吸收我干娘进贫协。我干娘死活不干,她说:叫俺掏笨劲儿干活中,别的啥都不中。
老陈不死心,就让柳大成做工作。柳大成说:做啥工作,馍匠柳活着的时候,连门都少让她出。看一回戏,打了个半死。她不干算了,也不是那块料。
老陈一听她还受过压迫,更加坚定了让她出来工作的决心。他想,这样苦大仇深、思想先进、干活积极的好社员,不在组织实在是组织的损失。不行的话就先斩后奏,直接宣布她为妇女委员。那时,我干娘刚生了大儿子柳铁锨不久,虽说还不知道委员是个啥东西,但她知道自己是公家的人了,就抑制不住地兴奋。一兴奋夜里就睡不着觉,一睡不着就起来喂奶。铁锨本来睡得好好的,她偏要喂他,弄得铁锨实在撑不住了,就吐了葫芦一脸。葫芦本来就烦,起来要揍她。她“嘿嘿”一笑说:俺现在可是公家的人,你敢动俺一下,就得吃官司。不信试试,你今儿打了俺,明儿队伍就来把你逮走。葫芦没有法儿,就去灶屋里睡。她这下就更高兴了,在屋里唱起来:辕门外三声炮……浑天侯,穆氏桂英,五十三岁又管三军……
天明后,老陈让她通知柳大成去乡公所开会。她心里的喜气往外冒,葫芦还在灶屋里没醒,她掂起烧火棍,把葫芦戳醒。对他说:馍已经馏锅里了,起来烧锅啊。做好饭,叫咱娘起来吃,俺开会去了,别等俺了。
到了柳大成家里,柳乔氏盯着我干娘,像看星外来客:你咋来了?
俺来叫大成哥开会哩。
满月了?
还差几天哩。其实,她不敢说,铁锨才十几天,满月还要一段时间呢!
你个养汉精,你不满月胡窜腾啥?咋显着你了?你给俺滚出去!
我干娘一下子被骂晕了,结结巴巴地说:老陈让俺来的。
老天爷让你来也不行,滚,滚,赶紧滚。
我干娘一下子恼了:你这是咋说话哩?俺是公家人,通知开会有啥错啊?
老娘才不管你是谁的人哩!“月子”扑了俺家宅子,你可吃不了兜着。你咋还不走啊?通知个龟孙会啊!
说着,柳乔氏就往外推我干娘,两个女人一推一搡就打骂在一起了。老陈一等二等,不见我干娘回去,就亲自来到柳大成家。一看俩女人打得不可开交,撩开褂子就去拉架。拉开架,就问柳乔氏,柳大成哩?
柳乔氏气咻咻地说:赶集去了。
开完会,老陈怕我干娘有情绪,就劝她说:革命工作就是这样,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儿,别往心上搁。这次开会主要是组织秋收,各家都要把抓钩、铁锨准备好,先出南地的红薯。我干娘说:您甭劝俺,俺是公家的人,干公家的事儿,听党的话,不输理,才不会生她的气哩。说罢,就回去打磨铁锨。
第三天,我干娘早早地起了床。她把饭做好,把铁锨喂饱,准备上工。那时,她婆婆眼还没有完全瞎,还能凑合着替她看孩子。
她扛起铁锨正准备出门,柳大成来了。她说:大成哥,你咋来了?
柳大成并不接她的话,问:葫芦呢?
她放下铁锨,朝堂屋里喊:葫芦哥,大成哥找你哩。
我干娘忐忑不安地站在院子里,隐隐约约感到有事儿发生,而且还跟她有关。她往屋里走去,到了门外停下,又拐了回来。她这样来来回回地走着,心里七上八下地揪着,她不知道两个男人在屋里嘀嘀咕咕说什么。她觉得大概过了一百年,柳葫芦才阴着脸出来,把柳大成送走。柳大成一出院,柳葫芦就把她揪进屋里,不由分说打开了。
我干娘还说:俺是公家的人,你打俺要法办的。
葫芦打累了,住了手说:就是枪毙,俺也饶不了你。看你多能啊,你不满月往人家家里跑啥?这回可好了,一丈二红洋布、九个红鸡蛋、一缕红麻。把你卖了也顶不了这么多钱。你还张口闭口是公家的人,咋不叫公家替你弄啊?
我们那里有个风俗,产妇不满月是不能到处串门的。因为产妇阴气太重,扑了人家的宅子,人家就会出事儿的。可巧,她去柳大成家的当天夜里,柳乔氏就有了病,一夜不停地撒呓挣,天亮就发烧了。
柳乔氏说是我干娘扑了她家的宅子,她才得的病。柳大成原本不相信,因为柳乔氏和我干娘打架,还把柳乔氏打了一顿。结果,柳乔氏这一病他就有些相信了。柳乔氏说,不破破,她的病就好不了。柳大成说咋破?她说,要葫芦家里买一丈二红洋布、九个红鸡蛋、一缕红麻。
柳大成看到柳乔氏病成那样,一大早就去了葫芦家。因为,这些东西,都不能经我干娘的手,阴气太重。所以,柳大成就直接找了葫芦。
我干娘闯了恁大的祸,破了恁大的财,心疼地哭了一大场。她觉得真是该打,待葫芦说完,她说:你再打俺一顿吧。葫芦说:打你能打出钱来?再打你俺还嫌累得慌。钱哪,俺上哪儿屙钱啊?
葫芦闷头想了一天,这事儿还不能很拖。柳大成说,万一柳乔氏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可得抵偿。人家柳大成才是公家的人,咋能招惹他家里啊!实在没有办法,葫芦就把他娘的嫁妆——那个铜盆卖了。还没有凑够钱,又瞒着他娘,把他娘压箱子的一副银镯子也卖了。后来,又跟我家借了一缕麻染红。借麻时我亲娘还不知道是这事儿上用的。如果知道,说不定也不会借给他们。这种事儿在我们那里很忌讳的。
从此,我干娘就断了做公家人的念想,后来柳铁锨进大队班子,她都死活不让。她说,馍匠柳家就没有那福分,不能逞那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