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跟小郝瞎聊着,柳宏新打来电话说:战胜叔,现场我都布置好了,文化大院里打扫得躺地上打滚儿都不沾土。树也刷了白,地上还墩了灰印儿,军乐团、盘鼓队、热气球都到位了。后天一早我派车接你,我就不亲自去了,我跟单书记到311国道下张庄乡的路口接罗书记他们。
我半天没吭声,柳宏新“喂喂喂”了几声,说:战胜叔,你咋不吭声啊?
我不知道说啥好,总觉得不对劲儿,又不知道哪儿不对劲儿,就支支吾吾地说:不用接了,我骑电动车回去。
柳宏新说:那哪能啊,这是公差,费用乡里出。连沿途要看的点都布置好了。
看啥点啊?
你想,四个班子下乡的机会有多少啊?乡里领导想请还请不到。好不容易路过这里,咋也得抓住机遇,让领导们看看咱乡里的闪光点。赵庄新村是停车点,赵大海昨天就给我打电话了,说到时候别弄砸了。还说,你小子真有办法,弄了个疯老婆子就把四个班子都忽悠过来了,我捣鼓了恁多事儿还没有请全乎过。小子哎,比你爹有能量。战胜叔,咱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啊,能跟他们土包子一样?
他自顾自地说着,我没有插嘴的余地。这时,小郝也接了电话,接着电话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说,好,好,我后天一早就去接史老师。
说完,他看我正接电话,就悄悄地附在我耳朵边上说:校长让我后天一早接你,他和你一起回你老家,让我别耽误了时间。
柳宏新还在说:固定标语我也刷好了,乡里领导昨天就把路线看好了,到时候让我领路。我也让领导看看咱的闪光点,咱柳家集的振兴计划就在此一举了。
我在他停歇的间隙,“哦、哦、哦”地应答,说明我还在听着他说话。柳宏新终于停住了他兴奋的嘴。
我赶紧说:后天别来接我了,学校有车。柳宏新说:那你一定早点到啊。对了,戏衣是新买的,教育局的领导跑到了省城才买到,咱市里都没有卖的。
小郝看我挂了电话,说:哥哥哎,我得赶紧走了。校长要我借车去,我得想想上哪儿去借啊,不行就租一辆。
借你小舅子的车啊。还是高级的。
不行,我要找他都是大事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能给他找麻烦。
那天一早,校长就跟小郝一起来到我家。我第一次跟校长坐一辆车,心里有点忐忑不安。校长说:史战胜,局长给我打电话,让我一定和你一起去柳家集,怕你到时候回不去。姜主任也打电话说,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柳部长已经把县电视台、县报记者都安排好了。你干娘可真是风光啊。
校长这样一说,我就更有压力了,从来没有接触过政治,这一接触咋让人心惊肉跳的?我拘谨地坐着,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出气儿都不匀乎。
快到家的时候,校长接了电话,说:到了,到了,快到了,我知道。挂了电话,校长说:史老师啊,姜主任说:他们八点半出发,大概九点到张庄乡,在赵庄新村停十分钟,九点四十就到柳家集。你和你干娘要在九点半以前赶到文化大院。
我们到了柳家集,才八点多一点,我让校长在村室等着,我先去我干娘家。说实话,我心里真没谱,我干娘虽然听我的,但她认准的事儿,任谁说也不行。恁大的动静,万一她变卦,校长还不把我“灭”了?我无论如何得先去把我干娘稳住。我来到我干娘家,亲亲热热地跟她说:娘,你把戏衣拿出来,穿上让俺看看。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中,俺穿上,你先看看。穿好之后她说:正好,咋像单意(专门)给俺备下的一样啊。
就是单意给你挑的,咱今儿就高高兴兴地唱一场,压压邪气,保证您能活过一百岁。柳宏新还给你请了盘鼓队、军乐团,热闹着呢。你还真是值了,恁热闹的戏场子咱也不打钱。宏新他奶奶过生日也没有恁热闹。你啊,成了柳家集第一号人物了。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那是,那是,谁也没有俺有福。
你别到时候不敢唱了?柳半仙不是说必须唱吗?虽说热闹,不唱戏还算是没破啊。我也开始像柳半仙那样说话了,我发现人在名利面前很快就变得龌龊了。
那是,那是。谁也挡不住俺唱啊。我一看快九点了,就跟我干娘说:咱去戏场看看吧。我悄悄地打电话给柳宏新,一定不能让我干娘知道有县里领导在场,那样后果不堪设想。再者安排村里其他人也唱一出,戏也行,歌也行,到了关键时刻再让我干娘上场,或者我干娘正唱时,领导再入场。我干娘上场,领导入场,这个时间咱俩对表,你一打我电话,我就让我干娘上场。
柳宏新说:好咧,我都安排好了。
我干娘一进大院就说:戏台下面恁些凳子干啥哩?
我说:看戏呗,光唱不看啥意思啊?
我干娘说:后面有人坐,前面咋就空着呢?
他们唱得扎耳朵,人家不想坐前面。
俺唱得不好,不想让人家看。
没事儿,你看宏旗上场时,人家还鼓掌哩。说着,胡莎莎也上去唱了一曲《好日子》。我干娘说:莎莎这妮子唱的是啥啊?还不胜俺唱的哩。
我正好接到了柳宏新的信息,跟我干娘说:嗨,他们瞎唱,也不会唱戏,咱上去唱。
我干娘在我的撺掇下,开始上场。这时,县里领导开始入场,照相机灯光乱闪,前面就座无虚席了。
我看到校长赶紧过去跟姜主任打招呼,跟唐局长握手。姜主任跟罗书记耳语,罗书记频频点头。其实我也不认识罗书记,不过电视里见过,还是能看出来。其他人也都有些面熟,并不是我是什么人物,而是他们经常在陈州电视台露面。
我看到乡里领导黑着脸在外围站着打场子,维护秩序,外面还有警车警察,柳宏新在乡里领导跟前赔着小心,点头哈腰地好像解释着啥。柳国强也在后排站着,柳宏新又赶紧安排柳宏旗和胡莎莎找凳子,让柳部长和乡里领导都坐下。
我干娘在台上自顾自地唱着,其实,她唱得实在是跑调跑了十万八千里。就在她唱道:头戴金冠压双鬓,斗大的穆字震乾坤……我干娘底气不足,就停下来运气,然后拢了拢头,“嘿嘿”一笑。台下罗书记猛然站起来鼓掌,其他人看罗书记站起来鼓掌,都一哄而起地站了起来,使劲儿地拍手。外围的警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迅速向戏场围拢,我干娘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罗书记大概以为我干娘唱完了,向我干娘走过去接见一下。按“常规”电视台一录完像,我干娘唱与不唱就没意义了。想必领导只按“常规”思路走,乡里、村里也都是按“常规”布置的,没有想到一个农村老太太不懂“常规”,他们就无法按“常规”操作了。
我干娘的脸“刷”地一下白了,我赶紧上台,扶住她说:娘,没事儿,县里的领导路过这里,看有唱戏的就想看看热闹,你该唱唱啊。那些警察是保护领导的,跟咱没啥关系。我干娘这才又接着唱:帅字旗,飘入云……领导以为她唱完了,谁知又来了这么一嗓子,领导已经走到了台上,也很尴尬,进退两难。柳宏新说:司令奶奶,县里的罗书记来看你了。
我干娘也不接话,自顾自地唱完最后一句,柳宏新才领着罗书记上去。我说:娘,你老人家可是出大彩了,县里罗书记都来给你祝寿了。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县太爷啊,陈州县数他官大了?
我说:是啊,大官都来了。
罗书记握着我干娘的手“哈哈哈”大笑说:老人家,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你身体可真好啊。你可真是咱陈州县的宝。我们都得向你学习,学习你乐观向上的精神,积极豁达的心态,知足常乐的情怀。祝你老人家永远健康。柳家集是福地啊,我父亲当年还在这里闹过革命哩。哎,老人家,我觉得你好面熟啊。
我干娘看他一眼说:那年俺去乡里找你,反映学成种苹果树的事儿,阳会儿你都当县太爷了。
罗书记“哈哈哈”笑着说:是啊,我想起来了,您老啊,说得还真对,苹果树就是不结果。以后啊,不会再有这种事儿了,劳民伤财的事儿咱不干了。
罗书记说完,其他领导也挨个儿握着我干娘的手,祝她:生日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每个人都说了一些祝福的话,都表示一些关怀。我干娘并不知道啥意思,只是不停地“嘿嘿”笑着,我铁锨哥傻乎乎地站在一旁赔着笑,我干娘的笑声渐渐地小了,她老人家也慢慢地低下去。柳铁锨猛然一声:娘,你咋了?
我干娘笑着倒下了,等我们扶起她,已经没气儿了。柳铁锨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让他娘火化。姜主任说:已经请示了领导,让他自己找民政局说。柳铁锨谁也没有找,按我干娘的遗愿,晚上悄悄地把他娘埋了。我干娘是农历九月十三死的,天明是十四,再等一天是十五,按日子十六才能出殡。柳铁锨和我商量说当天就埋。我说,我不参与意见,你们姊妹几个商量,现在正在殡仪改革的风头上,别出啥事儿。柳铁锨说,咱娘活着就怕火化,多次跟我说,把她偷埋了,不要棺材,挖个窑都中。我想好了,棺材现成的,咱娘也不能就埋这院里,得进老坟院。他们要是谁敢动咱娘的坟,我就把棺材抬县委去,反正他们都有责任。由于情况特殊,我当时就回了学校。说实话,事已至此,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掺和。一个多月以来,我一直没敢跟家里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