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学校的路上,路过了赵庄的“高科技示范园区”。园区的门口停了几辆警车,里面一片小轿车,估计又有领导视察了。
看到警车,小郝顿时紧张起来了。颤声说道:交警。
我笑了,你又不违章,怕交警干啥?这荒天野地哪里的交警啊。
我看见了,停几辆警车哩。你不开车不知道,交警是司机的天敌。我看见他们腿都抖。只要他给你打敬礼,你就得拿礼钱。
你不违章也罚钱啊?
整个车只要有个螺丝松动,他就能找到罚你的理由。
我笑他神经过敏,跟他说:这警车是保驾护航的,你放心,今天绝对不会罚你款。
也未必。小郝的话声没有落地,就听到警笛的鸣叫。
小郝当下就慌了:咋还追上来呢?这也没有啥标志啊,咱也没有违章啊?
我说:别慌,他们为后面的车开道呢。
小郝的手有些抖,我也很慌张地说:要不咱先靠边停下。
小郝正犹豫不决,后边的警车突然说:前面的车靠边,前面的车靠边。小郝急打方向,我只觉车子急拐了一个直角,然后就是一声巨响,车还真靠边停下了,实实地撞在那棵大树上。
小郝坐在车里半天没有缓过神来。我说,还好,没有开到官路沟里,不然,咱俩一起过周年了。
这咋办啊?都是你干娘闹的。小郝哭丧个脸说。
跟我干娘有何相干?车上保险了没有?
上了。
还不快点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啊。
我真没出息,校长非骂死我不可。新车啊!小郝自责道。
已经是这样了,你心疼也没用。保险公司拉去一修,还跟原来一样,看不出来。
算了吧,那“过门女”能跟大闺女一样啊?唉,我这趟差出得可不咋样。吓了两个半死,加一块儿就是一个死了。
凡事得跟我干娘学,往前看,往好处看,事儿都出来了,再说有啥用啊?
也是。人其实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于是,小郝就给保险公司的人打电话报事故。
大约一个小时,保险公司的人来了。他们拍完照,叮嘱小郝一会儿就来拖车,你回去之后到公司办手续。
我和小郝搭拖车的小四轮车回去。
小郝问拖车的司机:这车啥时候能修好?
人家说:我咋知道?他们给我钱,我就把你的车拖到汽修厂,不管修理。说完,他又装着内行地说:我估摸着,少说也得三天,光钣金烤漆也得两天。
小郝说:史老师,我现在不能回学校了。校长问起来我咋说啊?
可是,我得跟校长交差去啊。我说着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想看看几点了。手机没有电了,我赶紧找块电池换上。刚一开机,“嘀嘀嘀嘀”的信息声不断。我看了看有十几条。都是校长打的电话,以短信方式转到手机上了。我跟小郝说:看来校长着急了,打了十几个电话。他咋没有打你的手机啊?
我的手机欠费停机了。去的时候我就想交费,怕耽误事儿,想着办完事儿回来再交。这可咋办啊?
我只好大义凛然地说:我给你顶着,我先跟校长说车的事儿,你就在我家里等信儿。
小郝说:中,我可在你家里待着了。
我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正在屋里转圈儿,看到我猛然停住了。他说:老天爷啊,你可回来了。你咋回事儿啊?打手机不在服务区,打你家里没人接,小郝偏偏又停了机。我跟他说过多少回,不准停机,不准停机,他还是不听。咋回事儿啊?咋去了恁长时间?又是县委办的,又是教育局的,我的电话都快打爆了。你们到底出了啥事儿?
面对校长的“连珠炮”,我故作平静地说:还真出了事儿,也不能算小事儿。
啥事儿啊?说啊!
出车祸了。
谁?不会是你干娘吧?
也差不多。
史战胜啊,史战胜,你故意跟我卖关子啊?你平时恁干脆,这会儿咋恁黏糊哩?快说啊,你想急死我啊?
我跟小郝出车祸了。
人没事儿吧?车没事儿吧?
人没事儿,车有事儿,已经送到汽修厂了。
这个小郝,就是冒失。当初,就……校长没说完,我就接上去了:不怨小郝,后边有警察追着。
您俩犯事儿了?警车追你们干啥?校长还没有问完,他的电话铃又响了。他用手指示意,不让我出声。可是,那边声音很大,校长下意识地把话筒跟耳朵拉开了一些距离。我清清楚楚听到那边飘出来的声音:那个史战胜回来了没有?回来了。回来了。好了。好了。哦,不知道。哦,不是,不是。我一会儿就给您打过去。您放心,肯定做好工作。校长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说着。
他刚合上电话,铃声再响。于是,他一扫脸上的呆板,笑嘻嘻地说:我正准备给你汇报的,史战胜刚回来,我摸清情况,立即给你回过去。
挂上电话,校长的脸上渐冷,一种叫严肃的东西抹在他脸上。他盯着我说:你干娘的事儿搞定了没有?县委办的姜主任又催哩,唐局长的电话也是问这个事儿。
我不接他的话,自顾自地说:我们在前面走着,后面来了一辆警车……
别说车了,说你干娘的事儿。
我干娘没事儿啊。
校长恼怒地说:你推迷,还是装迷?她究竟是唱还是不唱?
我们正走得好好的,那辆警车突然在后面喊话,让我们靠边……
校长厉声道:我让你别说车了。我说史战胜,你咋了?没发烧吧?
小郝跟我一起出车,出了这事儿,他害怕你批评他,不敢回学校。我觉得我有责任,向您检讨的。
校长简直恼羞成怒:检讨个头,车子撞了就撞了,我批评他有啥用?真是的。快,快,说正事儿吧,你干娘,唱还是不唱。
唱。
嗨,这不就结了。好,撞了好。校长激动地说。
撞了好?我惊讶地说,以为自己听错了。
校长的脸由狂风暴雨急转阳光灿烂,他缓缓地说:撞就撞了,不就是辆车嘛,只要人没事儿就行了。咱的车有保险,修修就好了。史战胜啊,我还真没有看错人,是块料子,还真得让你挑重担。
校长的急转态度,让我一时无措,我语无伦次地说:应该的。应该的。不是。不是。
校长说:这次任务完成得好。不过,姜主任说了,你后天还得回去陪同你干娘,怕万一出现变故。嗨,车也给撞了。
我原本很淡泊的,一听校长这样的热心热肺的话,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很是感动。我笑自己没出息。不过,正常情况下,见校长还真不太容易,何况听校长这样表扬了。
校长对这事儿那样热情上心,让我觉得蹊跷。按说,这事儿跟校长也挨不上边,即便是上边安排,他应个差也就算了,不值当这样费心巴肺的。
出了校长的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上一阵风传学校要升格的事儿可能是真的,一帮子副校长只要有两人到一块儿,必说此事。过去的磕磕碰碰也烟消云散,只剩下志同道合、团结奋进了,大有为了共同的目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势。现在,我们校长是副科级,再一升就是正科了,副校长们自然就升副科级了。那些个公务员,苦心巴力地干一辈子也不一定混个副科级。他们这样一升级,就等于人家奋斗一辈子,难道不是天上掉金砖吗?只要掉下金砖,何惧砸个头破血流啊。校长当然比他们更上心了,一升级,他就是正科了,就跟局长平起平坐。据说局长当年为了升个正科,认了比他还小的一个市领导做干爹。听说校长和局长是同学,人家升正科多年了,他是苦于升级无门啊,好不容易听到了一些风声,怎么能等闲视之。他们老同学暗自较劲儿多年,这回如愿升了正科,多年的夙愿也算了了。
人还真是啊,谁能逃得了名和利啊?就说我们校长,一向很低调,有点风吹草动,竟然如此反常。别说谁淡泊,那是因为离名利太远。这样一来,校长反常就能理解了。也难怪啊,升格的事儿,肯定不是一般人说了算,得县里的主要领导说话。他一个中学校长,平时找领导汇报工作,领导还不一定接见呢,这回可是天赐良机,领导亲自给他打电话,他还能不抓住机会啊。说到底,我干娘就是个福星,说不定她能成就了我们校长、副校长。当然,也可能成就了我,我可能因此当上教研室的主任。只是这事儿究竟是真是假还不确定。学校升格就恁容易?不过也有可能,原来,我们学校只是个股级单位,因为原来那个校长跟领导关系特殊,就升到副科级。据传,这次由副科级升到正科的因由,是一个县领导的孩子从这里考上了清华。看来这升格说容易也容易。如果不是干部管理权限的限制,升到副县也未尝不可。这升格的事儿,大家都有好处,自然都很积极,也没啥奇怪了。现在的唐局长就是原来陈州中学的校长,升到了那个级别,就啥都有了,一步登天。
说不定,有我干娘这福星高照,我们的学校真能升格成功,校长能弄个局长、委主任当当也不是没有可能。反正学校有的是钱,只要到了那个级别,事情就好办了。我突然又想到了柳国强,他的宣传部副部长也干了好多年了,现在正好部长位置空着,他肯定积极争取。不过,也够戗,他只是个副部长,没有经济实力。他这次点我的将,说不定也是“袖筒里伸爪爪——露一小手”,借机也能弄个常委部长干干。
干娘啊,干娘,我伟大的干娘,您老人家可真是个活菩萨啊。
我胡思乱想地回到家里,看到小郝焦虑不安地望着我,就想逗逗他。我跟他说:校长大发雷霆,准备开除你呢。
小郝当场就哭了。他说,他从门卫到司机,费了多大的周折啊。他小舅子一个朋友的同学在省里工作,跟局长的朋友认识。他小舅子通过朋友,才认识了他朋友的同学。通过他朋友的同学,才接触到了局长的朋友,通过局长的朋友,才见到了局长。又通过局长,才活动到了校长。这些门槛,是他小舅子用茅台、软中华一层一层铺垫的,那得多少“哗哗”的票子啊。若论他拿的那点工资,几年都是白干的。好在那钱是他小舅子花的,他心里也不疼。反正他小舅子干的有工程,挣的钱多,跟各个方面的人都熟。可是,他小舅子也有言在先,说:他们兄弟姐妹,每家只管一个人的事儿,一个人也只管一桩,再多了免开尊口。他说,那么多的亲戚朋友,凡事儿都管,他小舅子还活不活了?他已经负责给小郝安排好工作了,出了事儿总不能还找他吧?小郝欷歔着说:你看,这事儿也不能怨我吧,说不让干就不让干了?也太不讲理了。
怨谁呢?自然怨我干娘。没有我干娘这一出戏,他也不会出这趟差,不出这趟差,他就不会出这档子事儿。于是,他开始恶毒地诅咒我干娘。我一听就生气了,怕他打不住继续咒骂,才给他说了实话。
说完我问他:不是说你跟校长有亲戚吗?
啥亲戚啊,还不是看在我小舅子的分上。
你小舅子的亲戚也是你的亲戚啊。
啥小舅子的亲戚。我小舅子因为给我安排工作,才跟校长攀上关系的。我小舅子也真是个天才,只要有一面之缘,就能成为朋友。一次,我小舅子请校长喝酒,说他有朋友在省委。校长也是想通过我小舅子的朋友到省里活动活动。其实,也不是我小舅子的朋友,是我小舅子的朋友的同学。我小舅子有时候能把一说成五,当然,也可能把五说成二。谁知道真假呢?不过,听说他跟朋友的同学也成了朋友了。
你小舅子真是神通广大啊。
还不是钱的劲儿。跟当官的打牌,只管输不管赢,只要输得多,就成了贴心贴肺的热兄热弟了。
校长找你小舅子的朋友活动啥?
升格的事儿啊!
嗨,还真有这事儿啊?
小郝破涕为笑,自觉说得太多了。他说:史老师,我智商低,你可多担待着点儿。有些话啊,你我知道就行了,可别传出了。这回啊,咱俩可真是患难与共啊。以后,你要是有个啥事儿,只要校长不出车,只管说。
领导的司机一般都是单位的红人,谁也不愿得罪的。所以,我也见好就收,人家确实把不该说的话都说了,知道了人家的私密,要么成为铁哥儿们,要么成为人家心头之患。我只能成为他的铁哥儿们,这对我来说也不是坏事儿。说不定还能结识上他那神通广大的小舅子,捞得一官半职呢。
我笑嘻嘻地说:咱哥俩都经历了生死考验,还能不患难与共啊?以后少不了找你的麻烦。小郝这回可真开心了,说,史老师,你干娘真是个福星啊。我说:那是,你看你,我们既是弟兄,就不要叫我史老师了,叫我哥也中,战胜也中。
我看可以,战胜哥。小郝卖乖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