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铁锨喝完了两碗丸子汤,还有一项“政治任务”,就是把他娘打点好的一兜子吃的东西给他婶子送去。他婶子月桂如今一个人住在河沿上,晚景比较凄凉。除了我干娘不断地给她送点好吃的,一日三餐也是凑合。逢年过节的,也指望着铁锨送点吃食。
说起月桂,是我干娘最挂心的一个人。倭瓜死后,月桂脾气改了不少,一个女人含辛茹苦地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也都娶了媳妇。媳妇娶到家里,她也就没用了。加上一张嘴还是唠唠叨叨,说话刻薄,两个儿媳妇都不待见她。开始分家时,月桂跟着小儿子磱石。磱石因为倭瓜的抚恤金进了局子之后,就跟老大石磙闹翻了。石磙的女人“精细人”惦记的就是公公的抚恤金,没有得到就觉得吃了大亏,分地时说好的给老娘二百斤麦子,从来也没有兑现过。依她的逻辑,既然磱石领了抚恤金,就得养活老娘,老娘死活跟他们都没关系,因此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老娘的事儿。没有了抚恤金之后,磱石就跟石磙商量他娘养老的事儿。那石磙虽然人高马大的,怕“精细人”怕得跟贴了膏药,一句话都不敢说。“精细人”正应了潘长江那句名言,“浓缩的都是精品”。小鼻子小眼儿小个头,就是心眼大。她家当家说话的都是她,磱石一说老娘的事儿,“精细人”必说抚恤金。那抚恤金本来就是磱石的一个伤痛,“精细人”故意戳它。
磱石对石磙说:你是个死人啊,叫一个娘儿们管着?因为这句话,“精细人”跟磱石大干一仗。之后,磱石就不再找石磙说事儿。扬言,他娘死了不让石磙哭。
没有了抚恤金,磱石的女人心里也不平衡,老娘也不是一个人的,老大咋就不管哩?她嘟噜也是白嘟噜,磱石不听她的,该咋着还是咋着。
月桂身体不太好,经常头晕。那次晕倒在地,磱石就拉着她去了医院。医生检查说是高血压,在医院里挂了几天针。当然,医院看病要花钱,磱石的女人心疼钱,老娘回来后嘟噜了几天。说来也巧,月桂刚出院几天,磱石家的牛就被盗了。磱石的女人伤得不轻,也在医院里住了几天。破恁大的财,心里很窝火,逮着老婆婆出气。说月桂是个扫帚星,只要有她,他们家就别想发起来。磱石老实,不会啥手艺,也没做啥生意,还有两个上学的孩子,日子过得确实紧巴。磱石的女人说几句也就算了,可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月桂的犟脾气上来了,一气之下,一个人搬到黑河沿上搭了个棚子住下。我干娘听说后,就去找石磙和磱石。馍匠柳家长辈里没有男人主事,我干娘就赤膊上阵了。
那天,我干娘扛了两根棍子,来到了石磙家里。石磙家是两层小楼,院子里都是水泥砖铺地,水管、花池、照壁都修得很整齐。正赶上饭时儿,一家人坐院子里围着饭桌吃饺子,桌子上还炒了俩素菜。石磙的女人“精细人”看我干娘扛着俩棍进院,笑嘻嘻地说:大娘,哪股风把您刮来了?吃碗饺子吧。
其实我干娘还真想吃,但是石磙的女人光说不动,明显地是“问客杀鸡”(虚心假意)。我干娘笑着说:今儿没风,俺看是东南角有云彩,天阴了(月桂在石磙的东南角住)。
“精细人”说:大娘,你说的是哪儿的话啊?响当当的大晴天,哪儿来的云彩?石磙也站起了,还有他家的俩儿子,大子、二子。
石磙说:大娘,吃点吧。他女人不发话,他也只是“问客”而已。
我干娘说:俺这两天牙倒了,不能吃。
石磙说:大娘,你扛两根棍干啥哩?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送给你俩儿的。俺估摸着,到你老的时候,他们可能找不到棍给你俩搭棚子。这小楼啊,别看恁高级,到您俩老了不一定能住得上。他们指不定在哪儿漫地里给您搭棚子,到时候上哪儿找这棍啊?俺是怕他俩将来作难。
他敢!石磙对儿子倒是敢说句硬话。
敢不敢不是你说了算。大子、二子,你俩看看,你奶奶都到河沿上搭棚子了,您爹连根棍都没拿。您俩啊,别跟你爹学,他老了搭棚子的时候,您俩一个对一根棍。俺怕到时候,您俩找不到棍,提前给您俩送来了。到时候,棚子得搭结实点。
大子没有接我干娘的话,只问他娘,还剩一碗饺子搁哪儿?“精细人”说:搁冰箱里。大子说:搁不下。“精细人”说:倒给大黑(她家的狗)。她转脸对我干娘说:大娘,你说啥哩?俺娘搭棚子也不能怨俺吧。老二磱石使了俺爹的抚恤金,他养活俺娘应该的,跟俺啥关系啊?俺娘的东西、院子,不都给他了?阳会儿老娘没用了,把她撵到河沿上。那磱石也忒不是东西,石磙也跟他说过,说不通有啥法儿?俺家石磙也不是没管,管不了。如今,老大不是老大了,谁听他的啊?
你可说对了,老大不是老大,谁听他的啊?老大不老大靠后说,你娘总是养俩儿吧?你有俩儿子,早晚也有这一天,等着瞧吧。
石磙说:大娘,俺娘脾气不好。
脾气再不好也是你娘吧。没有你娘哪有你啊?小老鸹也报十八天恩,你还不如一只小老鸹啊。小羊羔吃奶还跪着它娘哩,畜生都通人性啊。你一家吃着饺子,看你娘吃的啥?我干娘说着,从兜里掏出来一个玉米面锅饼,递给了石磙的大儿子。她说:大子,你留着吧。到时候你爹你娘老了,你也学着做。
石磙磕磕巴巴地说:大娘,俺跟磱石商量商量,把俺娘接回来。
“精细人”说:石磙,你该下地了。商量?商量个屁,那磱石就是装孬。该他养活老娘,硬是把老娘弄到河沿上。跟咱有啥关联?他使了老爹的钱就得养活老娘,大直理在那儿搁着哩。大娘,你也别操恁些心了,自个儿管好自个儿孩子就妥了,阳会儿你也不是自己一个锅?
我干娘说:俺自己一个锅,是俺愿意的。铁锨、抓钩决不会跟他弟兄俩一样。看来你是铁了心了。好,自己想想吧。你也有当婆婆的那一天,你跟你婆婆一样,也没有闺女。说不定,还不胜你婆婆。大子、二子,好好学学你爹,将来也娶个强悍媳妇。
石磙还真是走了。他不当“精细人”的家,不当家也罢,还对她言听计从。她说向东,他决不向西;她说打狗,他决不会撵鸡。他站着是个人,是“筋”连着呢,骨头早没了。现世这种男人还真不少。
我干娘从石磙家里出来,心想,都说这“精细人”是“牛角上抹油——又尖又滑(又奸又猾),一点不假。饺子吃不完喂狗,就不让她大娘吃。她家狗吃的都比她婆婆吃得好。
我干娘没有回家,直接到了磱石家里。磱石的女人倒是老实,她说,老娘跟他们这么多年,石磙一粒粮食没给过,一分钱都没出过。他还是老大,有点老大的样儿没?她公爹原先有过抚恤金不假,可是早就取消了。而且,磱石还为了抚恤金进过局子。老娘也不是磱石一个人的娘,石磙凭啥就不管?现在老娘一身的病,不能干活儿不说,还得人伺候,看病花钱,亲戚门里随礼,都得俺拿啊。石磙种着大棚,家里盖着小楼,日子过恁得法,咋就差老娘那口饭?他恁有钱,拿点养活老娘也穷不了他。
磱石说:你嘟噜啥,就当咱娘没那个儿。
我干娘说:磱石啊,把你娘接回家吧。有个老娘多好啊,一家人和和睦睦地过日子,还要啥啊?
磱石的女人说:老大正想着哩,瞌睡给他个枕头。
我干娘说:各人行孝各人的,老天爷看着哩。天有天道,人有人道。不走正道要遭报应的。磱石啊,你跟石磙不管咋说也是一奶同胞啊,咋就恁生分哩?不就是一个老娘吗?你娘养俩儿,俩儿就不能养一个娘啊?每儿道那郭巨(二十四孝的人物),为了养娘,把儿都埋了,他埋儿时,扒了一罐子金元宝啊。不是老天爷看着哩,那金子咋能让他挖到啊。有空啊,跟石磙好好商量商量,总归是一脉血亲。你娘啊,不能不管。
磱石说:中,大娘,俺听你的,把俺娘接回来。
磱石的女人嘟噜道:接回了,你伺候。
你给俺住嘴,谁让你伺候了?
磱石的女人也是说说而已,其实,她比“精细人”好多了。再说,她也不当磱石的家。
我干娘以为她说合好了。那天正好柳英儿来看她,她从兜里摸出二十块钱递给柳英儿,让她上街割两斤大肉。
柳英儿说:我在集上给你“切”(买)的有牛肉,还有几块钱的麻花。她知道她娘不爱做饭,都是买现成的。
就割大肉,咱娘儿俩包饺子吃。
俺那个娘啊,你咋想起来吃饺子了?你不是不好吃饺子吗?
俺不是不好吃,俺是不好包,怕费劲儿。你来了咱就吃一回。
柳英儿说:俺有钱。
我干娘说:拿上,你有钱是你的,阳会儿俺还不花你的钱。俺就想吃自个儿的饺子。
吃过饺子,我干娘把月桂家的事儿跟柳英儿说了。柳英儿就在集南头住着,她婶子月桂的事儿也听到不少,知道“精细人”不是个东西。她就劝她娘:你就别操恁多心了。他们都不是小孩了,都是有儿女的人。自己的娘还能靠别人养活?
我干娘说:俺就是想让他们和和睦睦地过日子,老人有个老人样,小孩有个小孩样。他们咋就不明白这个理呢?兴许磱石会把他娘接回来,磱石比石磙强。嗨,也不能光怨石磙,“好儿不如好媳妇儿,好闺女不如好客(读qìe,指女婿)”。那“精细人”啊忒不照道。
不知为啥,月桂一直没有搬回去。我干娘把攒的那点钱,不时地给她一些,让她买点药或添置点衣服。她给月桂钱的事儿,除了月桂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每次给月桂送钱,月桂就鼻涕眼泪地一起流,“呜呜啦啦”地不知道说啥。我干娘就“嘿嘿”一笑说:这是那棵大槐树卖的钱,该有你的。那时候没给你,就是留着阳会儿用的。
不说大槐树还好,一说起大槐树,月桂就不停地抽噎,大概也是悔青了肠子。我干娘说:哭啥啊?有啥难的你就说,没有过不去的事儿。柳桂儿、柳英儿给她娘送点好吃的,我干娘都让她俩给月桂送去。逢年过节送东西就是铁锨的任务了。
其实,这河沿住着的还不止月桂一个人,还有柳学义。他跟月桂挨边住着。铁锨给月桂送东西时,也顺便给柳学义送点。因为,他爹是铁锨的师傅。虽然柳罗锅已经去世多年了,柳学义过去也从来没有把铁锨当回事儿。但是那种父子之情,铁锨不会忘记的。按他跟师傅的情义,那柳学义也算是他的哥哥了。如今,柳学义落魄到了河沿,老娘安排不安排,铁锨都会去看看他,也算是对师傅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