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柳桂儿、柳英儿知道她娘不爱做饭,就送来了蒸馍、丸子、油条,还有礼条子(走亲戚用的带肋骨的猪肉)、炸好的鸡和鱼。我干娘就如鱼得水一般地自在了,高兴了就烧点茶(开水),不高兴了就不动锅灶。在外打工的人都陆续回来了,我干娘看着回来的人,想着抓钩一家在上海,也该把年货筹备齐了吧?儿子啊,咋能不挂心哩。夜里做梦都梦见他几口子。
她照例打开电视,冬天天黑得早,唱戏的台还在播着新闻。临近春节,所有的新闻频道内容都跟农民工返乡有关。镜头都对着火车站,人群把镜头塞得满满的,拎着大包小包的,携妻带儿的,拉箱子、扛行李的。镜头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好多人面目都很相似,背影也差不多。我干娘看着镜头一闪,抓钩就过去了。她对着电视荧幕喊:抓儿,抓儿啊,你咋回来了?于是,她就等啊等啊,等着抓钩再出现,一直等到了电视里都是雪花点,也没有看到抓钩的影儿。我干娘见了一夜的抓钩,梦里醒着都是他。
第二天她一早就起来了,自言自语道:抓儿啊,你咋没跟娘说句话哩?儿女连心,也不知道他几口子咋过的年?恁远,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就去了铁锨家里。铁锨不在家,胡翠华正在准备过年的菜肴。胡翠华也是“斗败的鸡”,心里再恼也不敢使到面上。我干娘进门就说:财儿娘,你夜个儿黑(昨天晚上)看见抓钩没?
抓钩在上海,我有千里眼啊,能看见他?
电视上。
他上电视了?胡说啥啊,他又不是大明星,还能上电视?你看花眼了吧。
反正俺看见了。那里人真多啊,俺看他背个大包袱,一晃就过去了。胡翠华知道那是新闻节目,就说:天天都播这,都是回家过年的。光看背影你就知道是他啊?恁多人背影都差不多,等会儿铁锨回来了,给他打个电话,看他回来没有。
我干娘正在跟胡翠华讨论她看到的是不是柳抓钩,柳学习的儿子——柳宏明家里的喇叭响起来了,喊我干娘去接电话。那时候电话还没有普及,柳家集没有电话的人家接打电话都去柳宏明家。喊接一次电话五毛钱,打电话按计价收钱。柳学成嫌吵,就把村里的喇叭绑到了邻居柳宏明家里,也给柳宏明找了一个挣钱的门路。
胡翠华听到了喊声,赶紧对我干娘说:喊你接电话呢,肯定是抓钩,你赶紧去吧。
我干娘颠儿颠儿地去了,进了柳宏明的堂屋,抓起话筒就说:抓儿啊,你在哪儿啊?俺看见你了。
抓钩说:娘,你撒呓挣哩吧?俺在上海,你咋看见俺了?
电视里。
俺昨天卖了一天的馍,咋会上电视了?你肯定看错了。俺车票买好了,准备回家过年哩,就是怕你挂念,给你说说。
车票多钱一张啊?
二百多,丽丽和俩孩子都回去。
那得多少钱啊?
来回也就千把吧。
买了还能退不?
俺排了几个小时才买的票,退了干啥啊?
俺就问能不能退掉。
现在票紧张得很,咋不能退啊,要票的人多着呢。
你退了吧,别回来了。俺好着呢,你回来干啥?花恁多钱。过年不过年咋的?阳会儿还不是天天过年,想吃啥有啥,你姐把肉鸡鱼都买好了。你回来弄啥啊,咱娘儿俩说说话就中了。这一说话,不就跟见面一样了?
柳抓钩半天不吭声,他几年都没有回家了,老娘已经八十多了,他真想回家看看。没想到老娘竟来了这个,就像热腾腾的水蒸气遇上了冷空气,刷刷地下起了冰雹。
抓儿,千万别回来。挣钱不容易,可别乱花。你来回跑啥,在哪儿不是过年啊?大城市比咱乡下还好。俺好着呢,别回来,啊。
抓钩知道他娘的脾气,叹口气说:那中,俺把票退了。
退了好,退了好,反正电视上俺也看见你了。你啥时候想俺了,就打电话,便宜。
我干娘劝住了柳抓钩,像捡了一个大元宝。在一旁的柳学习倒是忍不住了,他说:婶子,哪有你这样当娘的。人家过年都希望孩子们回家团圆团圆,你倒好,抓钩买好票了,你让他退了。又不花你的钱,你心疼啥?抓钩在上海挣恁多钱不花俩弄啥?他回来还不是想看看你啊?
有钱花到正地儿上。说罢话了,就不想了。
钱花哪儿才是正地儿啊?他回来看你还不是正地儿?你想的咋跟人家不一样哩。
都花到路上了。过年车票贵。
不花到路上还能飞回来?你也忒仔细(节俭)了。能贵多少啊?退票还得扣钱哩,扣的钱比涨得还多。
俺看见他了,回不回来都一样。
那年,抓钩听他娘的,把车票退了,没有回来。退的钱,给他娘寄回来一半,另一半给他娘买了一件羊毛绒外罩,随钱一块儿寄回来了。
我干娘一辈子也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她过去只见柳大成穿过,后来集上年轻的媳妇们也都穿过。那年,柳英儿想给她买一件,得几百块,她死活不让买。这回,儿子买回来了,想不穿也不行了。
我干娘穿着羊毛绒外罩就上了街。她自言自语道:谁也不胜俺,学成他娘也没有穿过恁好的衣裳。刚到街上,正碰上柳乔氏叼着洋烟,迈着一双小解放(先裹后放的)脚,歪歪扭扭去买味道(五香粉)。柳乔氏说:锨儿他娘,你就是仔细,抓钩都买好票了,你咋不让孩子回来啊?大过年的,孙子孙女一大片,热热闹闹的多好。这下好了,你一个孤老婆子,啥意思啊?
省的车费给俺买衣裳了。
柳乔氏用手摸摸说:就是好啊,手摸着跟绸子似的。这是啥东西啊?
绒衣。
啥绒衣啊?毛呢吧。
不是毛,是绒。
柳乔氏自以为是地说:绒还是毛,毛还是绒。两个老太太正为毛啊、绒啊争执不下,芳芳掂了一捆葱走过来说:司令奶奶,你时髦啊,穿起羊毛绒了。
我干娘笑着说:俺说是绒衣吧,学成他娘还说是毛。又对柳乔氏说:你不懂哩。柳乔氏说:羊毛绒,羊毛绒,还是有羊毛啊。俺说得也不错。你说的那是个啥啊?绒衣,绒衣那是穿里面的,咋能当外罩啊?你一辈子没有穿过好衣裳。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反正就是这东西了。柳乔氏说:看你鬼摆的。前年个儿,秀枝家的大闺女就要在郑州给俺买一件,俺不要。恁贵的衣裳,咱打乡坡(乡里人)也不趁(不配)啊。
我干娘说:啥趁不趁的,买了俺就穿,阳会儿上海有钱人都穿这。从街上回来,她就着篮子下地剜菜去了,走着自言自语地说:俺穿着它下地,看它叫唤不叫唤。还不趁,俺就是叫它趁哩。
俗话说:儿女在跟前“不是”多。柳抓钩外出打工,几年不回,我干娘当然只想他的好,就觉得还是抓钩孝顺,又买衣服又寄钱。相比之下,就对铁锨有意见。她对铁锨有意见,也不光是他在跟前这一条,主要是铁锨过年不说给她钱。其实,她也不是想要他的钱,就是想要他的话。如果铁锨真给她钱,她也不会要。事实上,铁锨也知道他娘不要他的钱,才没有说那话。他想,跟自己的亲娘玩恁些虚的干啥啊。而我干娘就想听她儿的那句话。要不要是一回事儿,你总得有那句话吧?心里有才能说出来,没说出来就是心里没有。她想,铁锨是听了他媳妇胡翠华的话了,才不给她钱。不过,自从教训了胡翠华,她就原谅了她。儿媳妇跟闺女不一样,你没生她养她,想让她跟你贴心贴肺的也不可能。胡翠华这样也算不错了,逢年过节的都不忘她。总之还是铁锨心里没有。他若心里有,胡翠华还能管住他的嘴,连句话都不让说?
铁锨有没有那句话,并不影响我干娘过年。我干娘仍旧是有滋有味地过起年来。大年初一,胡翠华照例让柳宏财给他奶奶送去饺子。吃完年饭,柳宏财他们年轻人都出去拜年,柳铁锨在家等候拜年的人。年轻人串完门,柳铁锨就出了门,有些长辈的,他也要亲自走走,拜一圈。走完之后,就去看老娘。我干娘吃完饺子,继续吃她想吃的鸡、鸭、鱼、肉。铁锨来了,就让他也吃。儿子总归还是儿子,啥时候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再恼也恼不透。其实,铁锨也很孝顺,经常给她买些吃食,只是跟抓钩一比就不行了。我干娘想:也不能这样比,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样长呢,何况人呢?我干娘一时怨铁锨,见到铁锨后,还是跟他亲。铁锨一进屋,我干娘就开始让他吃肉啊、鸡啊、丸子。他要是不吃,我干娘绝对不依。因此,每年大年初一,铁锨都不敢在家里吃饱。不然,到老娘家里就吃不下了。娘儿俩吃着说着,煞是热闹。因为抓钩不在家,初一这天,铁锨哪儿都不去,就陪老娘过年。中午,我干娘说:锨儿,咱熬丸子汤吧。柳铁锨就去烧锅,我干娘不爱做饭,熬丸子汤最简单。一年,她就跟儿子一起吃一顿饭,她想给儿子做一顿年饭。柳铁锨烧锅,我干娘切白菜,洗粉条,挖丸子,就像小时候一样,娘儿俩忙活着。做好饭,我干娘心满意足地看铁锨喝丸子汤。其实铁锨最烦喝丸子汤,为了让老娘高兴,他不得不捏着鼻子喝了一碗又一碗。铁锨看着日渐衰老的老母亲,心里暖暖的,鼻子酸酸的,眼圈潮潮的。几十岁了,还有个老娘疼着,几辈子的造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