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娘回到家里,铁锨还没有起床,已经是第三天上午了。我干娘二话没有说,掂起扫帚把就朝他打去。边打边骂:你个龟孙,给谁怄气哩。你想当兵,你咋不当柳大成(支书)啊?那兵是咱家的兵啊,你想当就当?
柳铁锨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对着他娘说,娘,可不敢乱说,那可是反革命啊。
我干娘愣住了,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丢下扫帚,坐在地上大放悲声。柳铁锨除了给爹送殡时听到过娘哭,那时,他觉得娘是哭给人家看的。现在,他娘突然号啕大哭,哭得瘆人。他惊慌地说:娘,你咋了?你别哭了,俺不去了还不中啊?娘,你让俺干啥俺干啥,别哭了。我干娘并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哭,痛痛快快地哭,毫无顾忌地哭。铁锨就跪在了娘跟前。我干娘丝毫不理会他,哭了一阵子,突然就不哭了。铁锨惊愕得不知所措,一看娘停哭,赶紧站起来说:娘,你咋了?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不咋,俺撞见你爹了,他附了俺的体。没事儿了。哭一阵子心里透亮了。
我干娘是个简单的人,她心里不能有太多的郁积,不过是通过这种方式发泄罢了。后来她也多次说撞见葫芦了,还说了葫芦说的话,让人觉得半信半疑。这种事儿农村很多,说是死人的鬼魂儿附在活人身上,说话做事都是死人的口气,症状也一样(死人生前头痛,被撞见的人也头痛)。主要的表现就是哭和说。这种诡异的现象,叫“撞见人”。这种事儿大多发生在体弱多病的人身上,现在还有,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柳铁锨当兵的念想随他娘一顿毒打,也就云消雾散了。学不上了,烟也不贩了,总得有个事儿干吧。柳大成的意思想让他当生产队的会计,不管咋说柳铁锨也是初中生啊。柳铁锨并不领情。一是他数学不太好,二是他嫌当干部麻烦。我干娘有些犹豫,觉得他们这些孩子都有事儿干了,柳国强和柳学习考上了县里的高中。柳大牙已经抽到公社卫生院,柳全智的闺女柳鲜花也进了卫生所。柳学成当兵走了。柳学成他姐柳秀枝也进公社供销社当了营业员。倭瓜的俩孩子虽然都在上学,月桂也不管他们,基本上是学混子。馍匠柳的孩子,没一个有出息的。柳铁锨当会计也算是个正事儿,可是,一当会计不就是公家的人了?不行,馍匠柳家的人,无论如何是不能跟公家人沾边。柳铁锨不愿当会计,正随了我干娘的心意。
柳铁锨想了一圈儿,觉得跟剃头匠柳罗锅学剃头很有意思,那倒是个技术活儿,也比较清闲。他小时候就爱跟着柳罗锅的剃头挑子跑,很是敬佩柳罗锅,不管多刺毛的头,一到他手里就变得光溜溜的。现在柳罗锅也不挑着担子来回跑了,集上有一间剃头铺,牲口院前面新盖的一间门面房子。于是,他就决定跟柳罗锅学剃头。柳铁锨说了自己的想法,我干娘一下子愣住了。学剃头?上了几年学回来学剃头?再说了,虽然蒸馍的是匠人,剃头的也是匠人。但是,那蒸馍匠总比剃头匠高些吧。过去,剃头的,削脚的,都是下九流,不能进老坟园。
柳铁锨说:剃头总算是一门手艺,现在是新社会了,人人平等,不分三教九流了。
过了一会儿,我干娘“嘿嘿”一笑说:剃头就剃头吧,该吃哪门子食是一定的。
剃头也不是谁想学就学的,柳罗锅剃头是拿工分的。柳铁锨既然下学了,就得上工吧,不然谁养活你啊?正好,他们家里也缺劳力,他跟柳罗锅学剃头也得柳大成同意,算是上工拿工分。不然,他家缺粮户的帽子啥时候能摘掉啊?
我干娘这次倒是没有啥顾虑,柳铁锨跟她说罢,她就去了柳大成家。柳大成正要出去,柳乔氏听到我干娘说话,就在里面喊道:锨儿他娘,上家来啊。我干娘知道柳乔氏生性爱炫耀,搁是平常,她眼角都不眨一下,这回主动邀她家去,肯定有事儿鬼摆。于是,我干娘就进了院,柳乔氏说道:锨儿他娘,锨儿干啥不中,非得学那下九流的活计?我干娘说:他想当兵,还得能去啊?柳乔氏说:当兵也不是谁想去就去的,那得根正苗红才中。俺学成啊,人家带兵的都相中了,说全公社要一个也要他,今儿一早就去检查身体了。铁锨这孩子啊,也真可怜,摊上个那种爹。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人的命天注定,谁还能选爹娘?投胎到哪儿是哪儿,都是命里该有。剃头也没啥丢人的,新社会干啥都一样。除了地主、恶霸、土匪头子镇压了,咱穷人不都翻身做主了?都一般高的肩膀头,谁也不比谁尿得高。学成他娘,你要是没事儿,俺走了。
我干娘说得柳乔氏一愣一愣的,说完转身就走了。回到家了,她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一块钱,让柳铁锨去代销点买一封果子、一包红糖、四根麻花。柳铁锨回来,我干娘问他要剩下的钱,柳铁锨说都在柳全亮的代销点里。我干娘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剩下的钱放代销点里干啥?还不赶紧回去要回来。
柳铁锨说:要个“猴”啊,还该人家一毛二呢,你不会算账啊?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哦,还该他的钱啊?龟孙家儿,你知道俺不会算账,还诓俺。这才三样礼啊,还差一样。得凑够四样吧。我干娘转身进了里屋,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不停地数着。柳铁锨说:娘,你数啥哩?
俺数鸡蛋咧。
就那三个鸡蛋,数一百遍也不会多一个,真是。
我干娘说:俺觉着该是四个啊,咋仨啊?铁锨嘟噜道:仨就仨呗,搭眼一看就知道,还用数一遍又一遍。谁也不会偷吃一个。
我干娘说:明儿吧,明儿再去拜师傅。夜个儿黑(昨晚)俺摸鸡屁股了,今儿还得嬎一个蛋哩。这三个,再添上鸡肚里这个,是几个?
连抓钩都知道,还问。三加一不等于四吗?四个。
第二天,我干娘领着柳铁锨,带着四样礼,来到了柳罗锅的理发店。进了门,我干娘说:铁锨,赶紧跪下给你师傅磕头。柳罗锅正给人刮脸,看到柳铁锨娘俩这阵势,赶紧停了手里的刀说:这是咋个回事儿啊?
我干娘不让柳铁锨起来,说得师傅应允了才起来。柳罗锅连忙应允说:起来说话,新社会可不兴这啊,要是让外人知道,还不得说我搞封建啊。
我干娘摁着柳铁锨的头,不让他起,把来意说清了,才松了手。柳罗锅巴不得有人拜师学艺,他一个人掌管这么多的头,确实忙不过来。他儿子柳学义认死都不学剃头。
柳铁锨跟柳学成虽说是“小光肚”(光屁股)的朋友,但是两人的形象相差甚远。柳学成相貌堂堂,柳铁锨就猥琐多了,他有些仿他娘的个头。十七八了还没有长开似的,嘴巴上一点绒毛,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他这一跪,让柳罗锅心里美滋滋的,就有了过去收徒弟的意味了。他跟师傅学剃头时,也像柳铁锨这么高,但比柳铁锨年岁小,那可是行的三叩九拜的大礼啊。
柳罗锅连忙扶起铁锨,铁锨便叫了一声师傅,柳罗锅颤颤地应着,算是收下了这个徒弟。
安顿住了柳铁锨,柳桂儿也开始跟她娘闹。柳桂儿也十五六了,早到了上学的年龄,因为照看弟妹自然就没有上学。现在他们都上学了,她也想上学。她哥不想上,娘还劝他上,她想上娘不让她上。
那天,我干娘放工回家,不见柳桂儿,做好饭,柳桂儿才掂个布兜回来。问她干啥去了,她说,去上学了。我干娘说:谁让你上学了?跟你恁大的小闺女都没有上,都是照看弟妹的。
柳桂儿没有说话,吃完饭又背着兜子走了。我干娘说,你干啥去?咋不刷锅?猪还没有喂呢。家里没有柴火了,你得去拾点柴火。
柳桂儿说:我上学去哩。
我干娘说:你回来。柳桂儿硬是走了。我干娘放下手里的碗,掂起扫帚撵了出去。于是,柳桂儿在前面跑,我干娘在后面撵,一条街上的人像看戏似的,看她们娘儿俩赛跑。柳桂儿看到柳大成迎面走来,就不跑了,躲在了柳大成的身后。我干娘怒不可遏,扬起扫帚打了下去,这一扫帚可可地打在柳大成的身上,把柳大成披在身上的四个兜也打掉了。柳大成从公社开会回来,正低头想着会议内容,猛不丁挨了一扫帚,衣服也掉在地上,怒不可遏。他声色俱厉地喝住了我干娘。我干娘正举起扫帚要打第二下,一看打到了柳大成,就“嘿嘿”一笑。柳大成说:半生子(骂人的话),一条街有你娘俩这样的没有?你打她弄啥哩?
柳桂儿就哭了:俺娘不让俺上学。
柳大成说:你咋不让她上学啊?
我干娘说:多大了,还上学。还得看孩子,做饭。
让她上吧,上几年算几年。柳大成的一句话,成全了柳桂儿的上学梦。可是,柳桂儿十五六了,不能跟七八岁的孩子坐在一起吧。于是,她直接上了三年级,三年级上了半年,又跳到五年级,初中上半年就不好意思上了。因为没有让柳桂儿上学,我干娘一直觉得亏欠她,后来在她身上发生的很多故事大概跟这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