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娘回到家里,看到公安派出所的民警,知道葫芦犯了事儿。她知道他为啥夜夜做噩梦了。她没哭也没闹,虽然不知道葫芦犯的啥事儿,但终归是干了坏事儿,不然政府咋就逮他呢?她给葫芦收拾了几件衣裳,像是葫芦出远门似的说:葫芦哥,你去吧,俺把孩子带大,等你回来。
锨儿他娘,俺对不起你啊。
葫芦哥,你去吧,好好改造,听政府的话。
锨儿他娘,俺是想让家里人吃顿肉啊,就那一次。俺替他捎回了东西,他给俺几个钱,就这点事儿啊,谁知道那是犯法啊?
去吧,命里该有这一罪,不犯这犯那。家里的事儿你就放心吧,咱娘和俺娘儿几个等你回来。
肃反时,柳葫芦以潜伏的反革命罪被逮捕。柳葫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干娘竟然眼圈都没有红一下。
葫芦走后,我干娘竟然还跟以往一样,上工干活,出来进去从来也不觉得有啥难看,也没有皱过一次眉头。柳乔氏见面敲打她,都是反革命家属了,还觍着脸到处窜。我干娘说,葫芦是葫芦,她是她。新社会不兴株连,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他不是故意的,没啥丢人的。
可是,她比过去忙多了。她几乎整宿整宿地干活儿,两个孩子,还有一个瞎婆婆,都得她伺候着;家里还喂了一头猪,自留地里种着菜。家里有男人顶着还嫌累,没有了男人,这些挑水、下种、锄地的重活都得她干。家里地里的活计铺开干了,她就没有空闲时间想别的,只想着日子得往前过,想着把孩子操持大,把老娘发殡了,福气都在后头等着她呢。她从来没有叹过气,没有发过愁,不就是干活吗?只要人还活着,就没有干不完的活儿。
那天晚上,她刷完锅,舀起刷锅水倒进猪盆里,又挖了一瓢碎红薯叶倒进去搅着。搅着搅着她就说出了声:猪啊,快点长吧,过年的时候,换几个钱,扯几尺红洋布,给俺娘做个新棉袄,布票俺都攒着呢。剩下的钱啊,再给锨儿和桂儿添件新衣裳。俺也扯一尺黑直贡呢,做双新鞋。她低头看着露着脚指头的鞋子说:这双脚也不争气,前进他娘一双鞋都能穿一年,俺穿几个月就烂了。俺要是能穿上一双新鞋,学成他娘也不笑话俺了。烂就烂,不偷不抢也不丢人。她正独自嘀咕着,身后飘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没有人说话,跟猪亲热了?
我干娘猛叫一声:俺那个娘哎。回头一看是柳圈儿。
那柳圈儿蛤蟆身子,冬瓜脸,俩腿还带罗圈弯。不但个低人瘦,走起路来像猫一样蹑手蹑脚的,还爱溜墙根儿。所以,他来到我干娘身后,如果不是开口说话,我干娘还不知道身后有人。她满耳朵都是猪吃食儿的“嗒、嗒、嗒”声音,猛然掺杂了人声,便吓了一跳。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柳书记,你咋跟鬼蜮样悄没声的?进屋坐吧,别待在猪圈里了,俺还以为是猪成精了,会说人话,吓死俺了。你先进屋,俺给你烧茶去。
柳圈儿捞了她一下说:嫂子,这日子过得咋样啊?葫芦哥不在家,寂不寂?
柳圈儿,这黑灯瞎火的,别说鬼话。再胡说,俺跟你兄弟媳妇扒你个老头看瓜(把裤子脱了套头上)。
你要是想看看那东西,就扒呗。要不这会儿掏出来给你看看?说着就去解裤腰带。
柳圈儿,你想装赖啊。你要是掏出来,俺就劁了你。割下你那东西喂狗,不信你试试。我干娘淡定地说。
柳圈儿麻利把腰带系上,觍着脸又捞我干娘一下:嗨,说恁吓人干啥,俺是一心好意。你这如狼似虎的年纪,还能不想啊?俺是替你着想哩。锨儿他娘,夜里害怕不?俺来陪你吧?
我干娘“嘿嘿”一笑:陪你兄弟媳妇去吧。你兄弟不在家,她正寂得慌哩,去填她的窑吧。柳圈儿,就你这麻秆样儿,还对俺有歹意,葫芦回来不把你扔进“海眼”里。啥事儿?说吧。
柳圈儿脑瓜儿好使,一看没戏,就一本正经地说了:俺是关心你,看你像个刺猬似的,毛都竖起来了,你真让俺上,俺还怕扎得慌哩。说实话,你一个女人也怪难的,你想不想让葫芦早点回来?
咋不想,你能让他早点回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找柳大成啊。
俺不找他,法办就法办了!找他能中,他比国法还大啊?再说了,他现在也不当干部了。其实,我干娘已经动心了,找柳大成她不怕,就是不想见柳乔氏。那女人自从柳大成不当干部,见了她就跟仇人似的,比鸡骂狗地敲打她。她不跟柳乔氏一样,跟杨乔氏一样早就打一百场架了。那柳大成也没少打她,她就那副德行。虽然她现在没有过去张扬了,还是翻嘴挑舌的,当面说得好,扭脸就说人家的不是,甭想从她嘴里说谁一个“好”字。
柳圈儿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就顺着说:这样吧,你不去找柳大成也中,你去找陈区长,噢,对了,陈助理当区长了。你跟他说,葫芦说的都是瞎话,你啥都没有给柳乔氏。陈区长对你印象好,肯定相信你。他一相信你,那柳大成不就没事儿了?柳大成一没事儿,你家葫芦也不就没事儿了?
我干娘一听这话有理啊。嘴上说,她才不去找陈区长哩。第二天早上,她就向柳圈儿请假,说是去区里供销社买点洋油。柳圈儿是谁,就借坡下驴说:好,好,好,放你一天假,没有钱借给你点。
我干娘去了一趟区里,自然见到了老陈。老陈已经从小乡长升为副区长了,主管柳家集、杨寨、赵庄、胡老家几个高级社。老陈一见我干娘,就笑了。他说:肯定是柳圈儿让你来的,他想让柳大成出来当支书。柳大成处分期满了,出来也可以,柳圈儿不是主帅的料。
其实,柳圈儿在我干娘去区里之前,已经找过陈区长了。那天区里开会,一下子布置了十几项工作,他头皮都麻了。阳会儿当干部风险忒大,风口浪尖上,都是得罪人的事儿。那柳大成串儿恁老(老道),还吃夹什(官司),更别说他了。于是,他就不想干了。那时,支部刚成立,工作千头万绪,上面任务确实很多。一会儿统计地亩,一会儿统计人口,一会儿统销统购,一会儿生猪、牛、羊指标,一会儿学习中央文件,一会儿植树造林。又是逮老鼠、灭苍蝇,又是扫盲班,农闲时间还得挖沟、打井、修路。这些他还不怕,今儿整风,明儿反右,后儿又社教,他自个儿都迷迷糊糊地搞不明白,咋执行上面的政策?柳圈儿外号“精细虫儿”,本来个头瘦小,这样的压力受不了,都快成人干了。他本来就不是个当支书的料儿,在村里没有柳大成捏得严,撑不了主摊。因此,有些工作上的事儿,他还得和柳大成商量,请他出面。其实,柳大成才是真正的主持,他当这个傀儡干啥?整天担惊受怕的,还不如早点让贤。他去请柳大成时,把想法说了。柳大成就想让我干娘站出来给他洗身子。于是,那柳圈儿才半夜去了我干娘家。
柳大成终于当了高级社支书。正赶上各地的高级社合并成大社——人民公社。于是,张庄区政府就改成了红卫人民公社,简称红卫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