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皇帝义熙六年(公元410年)
丁亥,刘裕悉众攻城。或曰:“今日往亡,不利行师。”裕曰:“我往彼亡,何为不利!”四面急攻之。悦寿开门纳晋师,超与左右数十骑逾城突围出走,追获之。裕数以不降之罪,超神色自若,一无所言,惟以母托刘敬宣而已。裕忿广固久不下,欲尽坑之,以妻女赏将士。韩范谏曰:“晋室南迁,中原鼎沸,士民无援,强则附之,既为君臣,必需为之尽力。彼皆衣冠旧族,先帝遗民;今王师吊伐而尽坑之,使安所归乎!窃恐西北之人无复来苏之望矣。”裕改容谢之,然犹斩王公以下三千人,没入家口万余,夷其城隍,送超诣建康,斩之。
南燕皇帝慕容超身世坎坷,按说应该是个有为的君主。但是,权力场上的人物,家庭出身不能决定其人品性格,个人的身世经历也不能决定其性格人品,因为权力有极强的重塑能力,居移体,养移气。做官久了,人性要变;做皇帝久了,人性也要变。
慕容超做了皇帝,宠信一个叫公孙五楼的人,对“太乐诸伎”兴趣日浓。这应该是一个宫廷歌舞团,规模庞大,有上千人。慕容超从后秦跑出来,老娘和老婆还在秦王姚兴手中,慕容超派人交涉,希望秦王放回他的家眷。姚兴可能早就知道慕容超歌舞团的盛名,于是把它当成了交换条件。慕容超还不错,用一千两百人换回了老娘和老婆。
但是,此君一日不可无乐以及伎,所以他决定派兵南侵,打算抢掠一批晋人补充自己的歌舞团,这是一个很有创新意味的战争理由,他的行为触恼了找不着北伐理由的刘裕。
刘裕知道,自己的前途系于军队,军队的前途系于北伐,军队的胜利是政治的资本,这在当时已经是人尽皆知的明规则。
刘裕在慕容超配合下名正言顺地出征了。从基层一天一天打出来的刘裕,比桓温更有战术修养,他一边前进,一边筑城,确保军需供应以及完全控制回撤的路线。从京口到广固(南燕的京都,现在山东青州),有一个叫大岘的关隘,南军过则过矣,慕容超的宠臣公孙五楼也不是饭桶,他提醒慕容超扼守此隘。慕容超估计正在忙于培训歌舞团的新人,对宠臣的话也不听,遇到不负责任的皇帝,不论负责任的诤臣还是宠臣,都拿他没法。
刘裕过大岘,燕兵不出。裕举手指天,喜形于色。即使如此,战争还是持续了数月,刘裕最后攻下广固,俘虏了热爱音乐热爱歌舞(尤其可能是大型团体操,否则怎么需要上千人)的慕容超。
文艺青年慕容超被俘以后神色自若,遥想萨达姆,近思卡扎菲,咱就知道落到敌人手里能做到神色自若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慕容超把母亲托付于刘牢之的儿子刘敬宣,小刘在桓玄主政时投奔慕容德,和慕容超应该熟识。及到刘裕主政,刘敬宣又回来了,对刘裕来说,刘敬宣是老首长的儿子,香火情是有的。
广固久攻难下,刘裕破城之后有屠灭鲜卑人的打算,被部将韩范劝下。但是他仍然大开杀戒,杀了南燕慕容家族王公以下三千人,并将其妇孺万余口没入奴籍,赏予自己的手下。
司马光由此批评刘裕,“迹其施设,曾苻、姚之不如”,说他连胡人都不如,所以司马光更由此判定“宜其不能荡壹四海,成美大之业”。
刘裕不能统一中国,恐怕不光是这个原因,这个恐怕也不能成为重要的原因。民族战争中,仇恨相互激发,快意杀戮是一种集体意识,刘裕不能跳出这个历史局限。另外,刘裕不论留在北方还是守不住返回南方,大量在汉人中心区的鲜卑人存在,都不能让他放心,施予仁义怀柔同化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非短促可以成就。苻坚倒是怀柔异族,但他施仁义却并未受其益,大局没有控制之前,一片混乱之中想和谐敌我,恐怕很难成为刘裕的选项。假使刘裕是个有历史感的人物,有远大志向,他也知道逆取顺守的道理,当其时也,屠杀是逆取,取到再仁义。形禁势格,保证自己安全是第一位的,司马光这么泛泛批评刘裕不讲文明,也就是泛泛而已。
人类的文明是一个过程,最近我们看到卡扎菲同志不幸罹难,这也罢了,罹难还遭受了N多的凌辱。说来也是一国之君,战争之中沦入乱卒伧夫之手,只能说老卡一来命不好,如像老萨那样沦入美国大兵手里还能稍有体面,二来他确确实实没想好死法。墨索里尼暴尸街头,希特勒看到了电影纪录片,前车可鉴,于是把自己的死安排得很妥帖。老卡以为最坏不过像萨达姆,搞不好还能到海牙混几天牢饭,但是没想到最后暴死于读过绿皮书的利比亚年轻人手里。
有媒体评论说,卡扎菲的死法是北约的耻辱,其实北约有的是托词,西方诸强对逆取顺守更有心得,何况后殖民时代,已经不流行守了,既然不守,还管他顺耶逆耶。
卡扎菲谁也不能怨,要怨只能怨自己在位时没有抓好精神文明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