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宗穆皇帝升平四年(公元360年)
谢安少有重名,前后征辟,皆不就,寓居会稽,以山水、文籍自娱。虽为布衣,时人皆以公辅期之,士大夫至相谓曰:“安石不出,当如苍生何!”
安每游东山,常以妓女自随。司徒昱闻之,曰:“安石既与人同乐,必不得不与人同忧,召之必至。”安妻,刘惔之妹也,见家门贵盛而安独静退,谓曰:“丈夫不如此也?”安掩鼻曰:“恐不免耳。”及弟万废黜,安始有仕进之志,时已年四十余。征西大将军桓温请为司马,安乃赴召,温大喜,深礼重之。
谢安华丽出场。
江左的王、谢两大家族,都和“八王之乱”中的东海王司马越有关系。谢安的伯父谢鲲是司马越的相府参军,也跟着王敦混过,王、谢两家也是关系万千重。“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
谢家旧籍陈郡(今河南太康),渡江后定居会稽(今浙江绍兴)。当时南迁的北方人有两个聚集处:一是往南到今天浙江,这是豪华团;一是在江淮间,这是经济团。王谢大族寓居浙江绍兴这一带,山清水秀,优哉游哉,时不时还有沙龙雅聚,传说中最牛散文暨书法作品《兰亭集序》就是在这样的优雅气氛中产生的。新亭对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老故事了,现在的景况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司马和王氏、谢氏,构成了最核心的圈子,庾氏、郗氏以及正在兴旺状态的桓氏,是紧贴核心的圈子。有时候觉得司马氏也有一个优点,就是愿意分享权势,不搞一家独大,一个圈子比一姓更具稳定性,这是不是司马氏处在飘摇中却一直不倒的原因?
整个公元4世纪60年代,东晋更换了两个皇帝:公元361年,穆帝司马聃死去,年仅十八岁;继任者是成帝司马衍的儿子司马丕,成帝去世时,本来轮到他做皇帝,被庾氏排挤出局,同是庾后生的成帝的弟弟司马岳继任,是为康帝,康帝传穆帝,穆帝无子,皇权拐一弯又回到成帝儿子的手里。
司马丕上台时二十岁,但是这位老兄做了皇帝想升仙,对本职工作不太上心,而是追求长生不死,在普遍吃药的时代,皇帝的药可能更给力,结果很快因为药力发作不能理事,没几年就一命呜呼了。司马丕死,弟弟司马奕于公元365年继位,这哥哥干了六年,被桓温废了。
自明帝去世(325年)以后,东晋的君权等于虚置。东晋和西晋有一个共同的命运,就是只有开国首任皇帝君权落实到位,稍有些作为,此后全部是青少年甚至儿童婴儿担任君主,在汉代也有这样的情况。
在汉朝代替儿童君主行使最高权力的是外戚,在晋则是大士族,其中虽然也有外戚,比如庾亮一家,但是权力的分配不是以外戚家族为核心展开,而是以数个大士族为核心展开,权力一直有分享的状况,这是一种习惯也等于是一种机制。这种机制的存在,给曹操、司马懿一类权臣篡党夺权造成了障碍。
王敦、苏峻以及桓温,到后来都发现这样一个事实,控制了皇帝不等于控制所谓天下,因为权力平常是分散的,要把若干大士族全部清洗掉是有相当难度的。同时北方的胡族存在,也等于给司马家的君权买了一种保险,这边乱得过头了,最大的赢家则是胡人。
桓温为了增强自己的权势,必须得让自己有正向的积累,比如北伐,比如恢复故土,甚至包括内部的善政。隆和二年(363年),朝廷颁布减收田租的法令;兴宁二年(364年),实行《庚戌制》,普查户口,废除侨置郡县,对寓居南方的北方侨民实行“土断”:现在在哪里住,就是哪里人;取消暂住证,发当地户口,同时就在哪里交税纳粮,承担义务。
“侨置”是政治正确,在形式上表明对北方坚持拥有主权,“土断”则恰好相反。实行“土断”是有一定政治风险的,但是桓温一直主张迁都洛阳,一直坚持北伐,则正好对冲了这个风险。唯主战者方可以主和,唯北伐者方可以推行“偏安”的经济政策。
这种大士族共和的局面很有意思,起码对维护内部稳定起到了一定作用,他们中间即使出现政治强人,但是因为存在掣肘的力量,也只好选择和平共处。桓温得势时,对王、谢家族保持尊重,谢安得势的时候,对桓家也留有余地。这说明共同利益够大,共和体制(严格地讲是士族共同体)就能维持。
士族共同体内部有自己的平衡机制,当有一方权势过强时,就在圈子里寻找能够平衡的人物。过去大家把希望寄托在殷浩殷深源身上,“深源不起,当如苍生何”,现在则寄托在谢安谢安石身上,“安石不出,当如苍生何”。“苍生”和“人民群众”一样,都是既得利益集团的广告牌。
君主虚位,士族共和,权力世袭,在小圈子里选拔优秀人才处置国家事务,同时相互之间公然防范和掣肘,扯皮是必需的,维稳更是必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