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铁骑无声望似水
中军大营里,辛远秋和齐森正烤着火探讨军情,厚实的毡子猛地被人掀开,一阵冷风夹着雪花扑了进来,两人不由打了个寒颤。
“把火炉移远一点!”来人正是杨恪,他浑身都是雪,怀里似乎还抱着个人。
齐森有些纳闷地把火炉朝门边搬了搬,转头看向杨恪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人放在床上,看装束,俨然是位女子,再细看那女子的面貌,心里一惊——她不是那个六王府的郡主陆沉醉吗?
辛远秋虽没见过沉醉,但看到齐森朝他递来的眼色,当下也明白了,叫来门外的士兵:“马上弄点热水来,把侯爷的床煨热了!”
雪地里冻了很长时间的人,不能就火近烤,否则反而会烫坏肌肤。
“这法子太慢,来不及了,你们都出去。”低沉的声音短促地命令,杨恪已脱掉自己的盔甲和外袍,只剩薄薄的中衣。
齐森看见他的手正放在沉醉胸前的盘扣上,一愣,辛远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指指门外,嘴边是戏谑的笑:“ 挣扎了半天,还不是动心了……”
杨恪此时正忧心忡忡,哪里听得见他说什么,手上利落地脱去沉醉的外衣,营帐里比外面要暖和许多,就这一会,她的衣服都已被雪水浸透了,潮冷的很。层层的衣服褪去,跃入眼帘的是纤秀的肩膀和柔嫩的胸口,杨恪的手指触及,竟是浑身一颤,但随即那冰冷的体温让他眉头皱得更紧。
小心地将她搂进怀里,胸口贴上的冰冷,还是让他忍不住倒抽了口气,心里又是一痛,她是怎么承受这刻骨寒冷的?
低头端详怀里那张小脸,向来都是明艳倔强的,此时却透着脆弱疲惫,纤扬的眼睫下面,有着淡淡的黑影,这么短的时间,这么恶劣的天气从京城赶过来,是个大男人也受不了。
领教过她那执拗的性子,也不是没有想过她会追来的可能,只是刚才在雪地里看见那个孤零零的小小红影,他的心里还是盛满了难以置信。那一瞬间,他莫名地愤怒,怒自己不能让她彻底死心,怒她不知关心她自己的安危,可满腔的火气在看见她倒下的那刻,全然化作恐惧与心痛。
他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的沉不住气了?
“杨恪……”不知过了多久,怀里有模糊的声音传来。
他低头看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目光终于清晰地落在他脸上。
“醒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微哑,怕惊了她似的。
“真的是你……”她看他,软软的语气里是压抑的惊喜,手触到他的胸膛,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灼热让她一愣,随即就慌乱地要爬起:“我怎么——”
“别动,”杨恪轻轻按住她,“好好躺会,你身体还很弱。”
“喔,”挣扎的动作停下来,身子却还是僵硬的。
“对不起。”靠着他的胸口,小心翼翼的声音微弱地传出来。突然不敢看他的表情,突然开始忐忑起来,她这样冒失地来到这里,自己认为是来帮忙的,可他会不会认为是困扰?
“对不起什么?”平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
沉醉一慌:“我就这么来了,你生气吗?”
“现在才想到这个,不觉得晚吗?”
沉醉心里一酸,急急地抬起头来,却看见他眼里酝酿的,分明是笑意,不由怔在那里。
他没说话,只是坐起身,准备下床。
“好冷。”沉醉埋怨地蜷起身子,伸出一只手拽他衣袖,“再陪我一会好不好?就一会。”
杨恪低头看那只拽着自己的莹白小手,心里一软,又躺了下来。
依偎在一起的两个身体,不远不近,却融合着彼此的体温,沉醉听着耳畔的心跳,情不自禁地伸手在他宽阔的胸前比划起来。
我、想、你。
感觉到她写下的那三个字,杨恪的身躯忽地绷紧,抓住她那只调皮的小手,听见她得意地笑声轻轻扬起。
营帐外明明是呼啸的风声,士兵列队走动的声音,他却觉得,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的安静。
“杨恪!”
他睁开眼,看见沉醉坐起身,看着他,表情有些焦急。
营帐里已经完全暗下来,只有火炉里的光将帐内染上一片昏黄。
天黑了,他竟睡着了么?
“怎么了?”起身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她。
“快点去救无忧啊!”沉醉着急地捶床,他这个父亲不担心吗?还在这里跟她耗时间。
杨恪的脸色严肃起来:“他们暂时还不会有事,程三那八千先锋本来是要突袭的,但被困住了,对岸驻守的敌军不到三千人,倚仗的是阵法,主力未到前他们还不敢轻取妄动。而且依情势来看,他们的阵法应该是宜守不宜攻。”
“那承宛主力何时会到?”
“最快两天。”
“那我们只剩两天时间了啊!”
杨恪点点头,眉间是深深的折痕,这几天想尽办法,也试了去营救两次,都无功而返,随着最后的期限越来越近,大家的心都是一沉再沉,再这么下去,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让南昭主力涉险过河,担着全军覆没的风险,要么就放弃程三他们整整八千人,还有——无忧。
“把甘泉河北岸的地形图给我,还有,又没有关于敌军阵形的详细消息?”沉醉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做什么?”杨恪问道。
“帮你啊,我在江南学过一些奇门遁甲的阵术。”虽然在江南只待了一年,但那些东西总是在江南开始学的,撒个小谎没关系,再说,还是不想让他知道她就是当日萧沐那个小徒弟。
“江南?”黑眸盯住她,“那里奇人异士是不少。”
“你不信我可以?”沉醉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没有。”他收回目光,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地形图有,虽然程三他们被困在那里,但军中有信鸽,所以承宛的阵法大致情况他们也有传递过来。”
“那就好,都拿给我看一下吧。”
“你现在就看吗?”杨恪看着她,表情突然有些古怪。
“有什么不妥?”沉醉纳闷。
低沉的轻笑从杨恪口中逸出来:“我帮你拿包袱。”
拿包袱做什么?沉醉正准备问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只穿着轻薄的内衫,脸一红,连忙钻到被窝里,只露个脑袋在外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难为情地瞅着他。
“不许笑。”沉醉套上衣服,恶狠狠地瞪他。
转过头,深幽的眸子镇静地看着她,脸上一派风轻云淡:“我没有笑。”
“骗人——”沉醉切齿,刚才明明就有看见他肩膀在抖,这个奸猾的老狐狸,一转身就换了表情。
沉醉研究了半天,一会皱眉深思,一会拿笔勾划,最后终于舒了一口气。
“有办法了?”杨恪探询地看着她。
“嗯。”她点点头微笑。
“确定吗?这可不是儿戏。”他看她,表情竟有些严厉。
“确定啦。”沉醉不满地看他凶凶的表情,真是的,本来很笃定的,都快被他看慌了。
“……就是这样。”沉醉给他解释一番,抬头看他渐渐舒展的眉头,“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告诉程三他们怎么做。”
“爹那边又有消息来了?”无忧看着程三解下信鸽腿上的纸条,迫切地追问。
“子时朝火把方向行军十里停住。”
程三读出声,极为不解:“还来一次?前天夜里不是试过了么?那些个承宛兵跟牛皮糖似的,那阵是我们走到哪围到哪。只要是想突围,立马是密密麻麻的人扑上来,砍又砍不到,全是幻影,反而是他们的刀枪一个劲儿往我们身上招呼,这回更离谱,辛辛苦苦走十里停住,那还不如不走呢!”
无忧想着纸条上那句话,沉思了一会:“爹让我们这么做,总有他的理由,反正留在这里也是等死,不如干脆再试一次。”
程三琢磨着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便点了点头,嘱咐人把命令传了下去。
深夜的甘泉河畔,冷风刺骨,河水早已结成厚厚的冰,在夜色里闪着寒光。
沉醉看着对岸移动的火光,反而觉得更冷,情不自禁地往杨恪身上靠了一下。
“放心,齐森带兵素来严谨,一定会照你说的做,不会出岔子的。”一双大手将她裹着的貂裘拉得更拢了一些。
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沉醉点点头,依然有些紧张地盯着对岸,纸上谈兵容易,但真正看着几千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在战场行动时,怎么都轻松不起来。
她叹了口气,看着一身黑甲表情专注的杨恪,他怕是早已习惯这种生活了吧。但视线往下触见他紧攥的拳头,她愣住。
原来,原来他不比她轻松多少。
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她抬头迎上他转过来的目光,轻轻一笑,语气却十分坚定:“我一定会把无忧还给你,我们一起等他。”
杨恪点点头,依旧沉默注视前方,但被她握住的那只手,竟微微颤抖。
小小的手根本握不住他的拳,但柔软掌心传来的温暖,却给了他一股莫名的力量,在这寒冷边关,在这个不平静的夜里,让他觉得分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