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事件还是事情,哪怕就发生在眼前,大家也不会有一个共同的认可,甚至就连这件事是否“真的发生了”也会众说纷纭。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该如何记录过去?也许只能以散文的方式在记忆中描述自己的意识现象。这就是我更多的灵感主要来自于小说、电影、诗歌、绘画、音乐的一个内在原因;也许只有当时的某种情绪性的感受才最为真切,因为我相信我所记述的只是我个人的历史——最好是能折射出时代中某种普遍性的东西,这就需要某种对历史进程的理解与解释。但我对此并不抱有奢望。我知道我的日记只具有一种抒发个人情感和记录身边小事的作用,而不是历史学家的卡片。
生活中有更多的东西是远远超出我们的理解的。
自从自然科学取得辉煌成就以后,人们就以为可以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解决社会、道德、政治、价值领域中的所有争端;或者说,以为可以通过一种方法把所有这些领域里的问题都变成“科学”。伯林认为,这主要是个人想推卸责任,既希望自己不被评判,也不希望评判别人,于是诸如上帝、领袖、阶级、民族、国家等等概念就成了最好的避难所。
在决定论、必然性、整体观中,没有了个人,当然也就没有了个人的责任。
最可怕的是失却了某种个人的敏感性,让大家在本不该相同的感受方式上也千人一面。
1984年,当我在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上听香港歌手张明敏唱《我的中国心》时,我就在想:我们这些人与海外游子对“中国”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会有共同的感受吗?然后,就是阿·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的电视片,大家忽然觉得自己终于赶上了最后一次“浪潮”;接下来就是《走向未来》丛书的出版发行,我的学友李平晔的《人的发现》被列为该丛书的第一本,“未来”的“人”重又带给人新的希望。连同以后的《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共同汇成80年代所谓“文化热”的浪花。还有就是第二十三届奥运会的开幕,尽管还远没有今天这样大的声势,但也给人带来了一种期盼;阿城的小说《棋王》、苏联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都是那一时期的热点话题,就国家大事而言,当然要数“中英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的发表,等等。
与自己密切相关的,就是华中工学院哲学研究所经“清污”后的七零八落与风吹云散:所长与书记、外来调入的与原就是本校的、站在被“污染”的人一边的与“清除者”一边的,如此等等,都是原先设想“麻省理工学院”时始料不及的。黄克剑、郭世铭、王炯华、柳延延和我先后都提出要调走;宣良到人民大学读博士,世忠一家去了新疆……
从1983年到1984年,我日记本中的事还真不少,有“二王”(王宗坊、王宗玮)到处流窜,持枪杀人,各地人心惶惶,神乎其神,全国通缉,前所未有;有1981年8月,台湾一名姓黄的少校驾一先进战机飞回大陆,于是举国欢庆,从福州机场到杨得志将军,为他接风不断,几乎每天都有他的消息;谁知后来就发生了一系列的“劫机事件”,不断有人外逃,最后在5月6日有五人劫持载有一百零五名乘客的三叉戟飞往韩国,举国大哗;有了在合肥开“宗教-哲学研讨会”的经历,与张岱年、任继愈、汪子嵩等人对话;与余敦康老师一起在钱广华老师家吃饭,席间所论,皆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无宗教及宗教对一个民族的极端重要;有了返汉时在“东方红26号”客轮上尽饱长江风光的美好记忆;有了镇江会议,有了熊伟老先生在会议结束时激动万分的朗诵、沈少周先生慷慨激昂的总结与我们自以为得意的“真正的学术立场”的胜利,如此等等。
于是,就想关进小屋成一统,觉得也许只有翻译外国人的东西才最有保留价值。那一年,开始为陈老师主编的《欧洲哲学史上的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写自己承担的章节,开始翻译罗素的《对莱布尼茨哲学的批评性解释》中的有关部分,翻译康德的《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导言》以及R.J.Hollingdale为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英文版所写的“导言”。那是一种竭力想使自己沉静下来的无望努力。之所以说是“无望努力”,就是因为“知”与“思”、理性与情感、逻辑与诗意、科学与宗教、理论建设与现实的断裂、意识形态的统和与信仰的缺失,外国人的问题与本土经验的差异等等依旧纠缠着自己,前者总想在对象化的认知中找到某种具有确定性的东西,后者则在怀疑、迷惘、困惑与自我表现中想显露出更多不确定的可能。
所以,在湖北社科院筹办《青年论坛》以及我在这本刊物上所发表的《知的执着与思的迷惘》也就成为了一种特殊的记忆。
与此同时,我们与北京的朋友联系,想共同为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写书评,以此方式让哲学有另一种面孔、另一种情怀和另一种话语。
我还记得高墙还有高墙下那簇不知名的小花忘了吗,寂寞的沙漠连同沙漠里悠长的胡笳在生活中让我前行寻一处地方让思想扎根发芽怀念远方的朋友,怀念我的老师、同学,怀念所有与我在这些日子里共同喜怒哀乐的友人。这一年岁末,我知道我的妻子就要调来武汉了,心中忽然充满感激。现在的人可能已经无法理解了,那时想把长期分居两地的夫妇调到一起,几乎就是一个不可想象的天方夜谭中的神话。
对我个人来说,这也许是“清污”的一个副产品,一个想把我继续挽留在这所学校里的特殊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