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
出书两本:《直面历史》、《哲学家和他的假面具》。
应邀去瑞典斯德哥尔摩参加关于中国思想文化的研讨会。
参与“长江《读书》奖”的争论。
忏悔是绝对必要的
作为“文化大革命”的过来人和研究者,我对中国人忏悔之少感到吃惊。
我曾对全国二十多个省、市、自治区的“文革”亲历者作过访谈,其中有叱咤风云的“闯将”,也有一般卷入者;我曾收集和阅读国内及海外出版的中英文的“文革”回忆,我听到和读到的多半是控诉与辩解,甚至是炫耀,很少有忏悔,更少有真诚、深刻的反省与忏悔。
时至今日,堪作全民族道德与良知楷模的,还是巴金老人讲过的那些话。这些话是真诚、勇敢的,但与那一场浩劫的深重相比,我认为也是不够深刻、空洞乏力的。难道巴老的这些话,就成了我们全民族道德水准和历史智慧的上限?
“文革”中发生了那么多蠢行、丑行、恶行,甚至罪行与兽行,而事后受到法律追究和惩处的只是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人,因此,事情是再清楚不过了:那成千上万的“文革”中做过坏事、伤害过别人(当然程度、责任不等)的人,难道不应该反躬自省,难道不应该有所表示,做一些忏悔?
“文革”中,有多少人写大字报揭发、批判自己的老师、校长、同事、领导,甚至自己的父母,使他们的心灵受到创伤,使他们成为运动的靶子;“文革”中,有多少人被侮辱(戴高帽子、剃阴阳头、挂黑牌、游街,“坐喷气式”)和遭毒打,多少人被抄家被赶出大城市;“文革”中,有多少寺庙、教堂被砸,多少图书馆、实验室被毁……这一切,显然不只是那几个元凶大恶亲手所为,那些干过错事坏事的人,难道真的还认为那是“革命行动”?难道以为可以借口“狂热盲从”、“上当受骗”而一推了事?有多少人敢说自己做错事、做坏事只是由于认识和信仰的原因,而没有实际利益的考虑,比如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革命,为了向上爬而不惜落井下石,或者为了自保而毅然决然地“站稳立场、划清界限”?我认为,忏悔是绝对必要的,至少对于那些伤害过他人,并非只犯了小过小错的人是如此。据我所知,“文革”中不少受过巨大伤害的人,虽然知道不可能一一追究刑事责任,但对这世道究竟有没有公理,人们有没有良心还是极其看重的。
有的校长、教师等了十几年、二三十年,终于等到当初批斗过自己的学生的道歉,这对他们是莫大的安慰。当然,绝大多数情况是苦等几十年毫无音信,受害者的创伤永远无法愈合,这不公道的世界对他们而言是终生灰暗的。如果没有成千上万的人站出来忏悔和承担责任,“文革”这场悲剧对于中华民族而言同时也是一场闹剧,一出滑稽戏。它有行为的受害者,却找不到行为者。“文革”这段历史的记载犹如神话,什么坏事都是“四人帮”一伙干的,那几个人就像孙悟空,吹一把汗毛就会变成成千上万个,并且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地做尽坏事。其实,在我看来,忏悔说到底是为了过失者自己,忏悔固然不能抵消过失,却使你的道义立场发生转变。如果你连正视过去、公开悔悟的勇气都没有,那么,你欠下的那笔债将终生尾随着你。
那么,为什么如此之多应该忏悔的人不忏悔?这里有比较复杂、深刻的历史原因和现实原因,不对这些原因进行分析,一味作道德追究和灵魂拷问显然是不够的。
“文革”是一场极其复杂和特殊的政治运动,其间波谲云诡,潮流反复多变。
除了“中央文革小组”中一小撮核心人物之外,几乎没有贯穿始终的“左派”。“昨日座上宾,今日阶下囚”,今天用你打他,明天又用他打你,这个阶段一批人是天之骄子、革命闯将,下个阶段就成了“革命的绊脚石”、“右倾复辟的急先锋”。因此,“文革”的积极参与者几乎无例外地具有两重性,一段时间属于被整的人群,另一段时间厕身于整人的队伍。当“文革”被彻底否定之后,人人都愿意把自己说成是受害者,也几乎是人人都有理由把自己说成是受害者。人是这样一种动物:他们善于有选择地记忆和有意识地遗忘。很多人并没有从原则上拒绝忏悔,只不过认为需要忏悔的是别人,不是自己,这从形式上说,就像有些日本人只爱谈广岛的原子弹,避而不谈南京大屠杀和珍珠港的偷袭一样。
忏悔难的另一原因是“文革”的参与者绝大多数卷入了当时的派性斗争,时过境迁,派性对立情绪仍难消除,许多人今日的是非观仍囿于当时的是非,他们走不出“文革”的阴影,并没有真正告别“文革”。缺乏研究和反思的后果之一是,全国上下都把那场浩劫的原因、千百万人疯狂失常的原因,说成是一个认识问题,道德的反思被有意地忽略了。如果批判人、整人、打倒人纯粹只是误认为这些人在“搞修正主义”、“走资本主义道路”,那么这种失误是与良心无关的,这样的反思只触及大脑,不会触及灵魂。“文革”中年轻的积极分子在反思时,最爱说的就是自己当初的理想主义。不错,虚幻的政治理想确实是令人迷狂的原因,但如果没有私利、野心、内心野蛮的冲动,为了邀功得宠而抛弃自尊与常识,“文革”不知会少多少血腥暴行和指鹿为马的笑话。
对忏悔的抗拒还有一种深刻的原因,这是一般人难以想到和难以理解的。有一些具有反思能力和忏悔勇气的“文革”参与者,他们深感社会上流行的对于“文革”的想法是有悖历史真实和有失公允的,他们对自己的经历和反思相当认真,他们不愿意让自己的检讨落入俗套。当一些少不更事、血气方刚的青年把他们视为“文革余孽”并喝令他们忏悔时,他们摆出冷漠与高傲的姿态,觉得连解释都是自取其辱。他们并非不想忏悔,支撑他们的信念是:不能畅所欲言地说出一切真话,就什么也不说。
我理解这样的人,但并不赞同他们的态度。第一,他们自以为自己曾经深深地卷入“文革”,只有自己才有资格谈论和评说,这是片面狭隘的,依我的观察和经验,亲身经历可以是认识“文革”的钥匙,也可以成为客观评价“文革”的障碍。很可能,克服自身局限和派性困扰所需要的努力,并不比充分了解“文革”的事实和进程更容易。第二,他们心怀悲壮地等待“那么一天”,以为到了那一天,真理就会从他们口中道出。他们没有看到,其实并不会有那么截然的时间分界,在他们保持缄默的同时,记忆正在破碎和流失,反思的动力和忏悔的勇气将减弱甚至消逝。
我还想对这些人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以为只要有条件,真理就会由你们来宣布,其实很可能不是这么回事,真理不一定在你们手里,真理要靠探讨和争论才会产生。
我还必须说明,以上说了那么多,都是对许多人抗拒忏悔进行社会心理学的说明与分析,这并不构成拒不忏悔的理由。当然,说到底,忏悔是个人的事情,是强求不来的。在目前这个物欲横溢,人们习惯于随波逐流,只对抓住机遇感兴趣的时代,忏悔是一件不合时宜、用世俗的标准衡量得不偿失的事。我不会要求别人忏悔。我以为,忏悔属于对自己生命意义的形而上的追求,是对自己心灵的呵护。忏悔者认定一种绝对的价值和标准,他超出自身,把自我作为可以听从劝告或服从命令的对象,为了向那绝对的善逼进,他不能不做点什么,他只能这样做。
我不喜欢把忏悔当成喋喋不休的争论的题目,尤其在当前中国这种语境下。
这个题目可能变成美式炸鸡腿,食客们吃得油光满面,打着响嗝,有人还要敲骨吸髓。其实,值得反省和忏悔的事并不只是发生在“文革”,应该反省和忏悔的也并不只是那几个暴得大名的人。古人云:“吾日三省吾身”,这是每个人终生的功课,而不是菜单上的一个名称。
原载《南方周末》2000年6月2日
他们为什么不忏悔?
忏悔这个话题,成了当前思想文化争论的热点之一,它是“文化大革命”那场浩劫留给许多人,留给我们全民族的一笔精神债务。追本溯源,这个话题至迟在80年代初即已出现,二十多年来一直时隐时显地摆在众多“文革”的积极参与者面前。这一次,大家把目光集中在一个文化名人身上,而实际上,一代人一直为忏悔这个问题追逼。不论是出于内在的良知,还是迫于外在的舆论压力,人们感到必须表白:我要忏悔;或者,我不忏悔,我有理由不忏悔。
真诚忏悔的声音不是没有,但很稀疏,犹如空谷足音。不忏悔的声音形成主流,而且显得理直气壮。人们怎么看待忏悔,人们为什么不忏悔?下面,我借助于解读五种以忏悔为主题的文学作品来进行描述、分析与评论。这些自传、半自传性的,以及根据亲身经历而创作的作品,真切地反映了作者本人及一代“文革”积极分子的心声,他们的立场和态度又对社会产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响。
一、《一个红卫兵的自白》:我纯洁,所以我不忏悔
梁晓声在这部自传体小说的扉页上醒目地写下:“我曾是一个红卫兵。我不忏悔。”书中直接回答为什么不忏悔的,是作者描写自己大串连时在火车上对一位少女动了邪淫念头,但没有什么行动:我和她,一只手互相握着,另一只手互相搂抱着对方的腰,都将头枕在对方肩上,难免是耳鬓厮磨。
……不经意间,我的嘴唇触到了她的脸蛋。我情不自禁地吻她那光洁的脸蛋——眼睛是闭着的,像个贼似地偷品“禁果”。
……我从她的领口窥见了她双乳之间那动人的部分,和淡粉色乳罩的花边儿。
……我更紧更紧地握着她那只热乎乎的小手。更紧更紧地搂抱着她那柔软的苗条的腰。我的胸更紧更紧地压住她那丰满的富有弹性的胸。
……假如车厢里只有我和她,我想我会像强盗一般夺走她的贞操——假如她企图反抗的话。
作者认为:“与我对她所产生的那些念头相比,我对她的举动简直是拘谨到了坐怀不乱的地步!”“我不承认我的行为不轨。我永不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