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
蛰居了好几年,原来一起干学术文化事业的朋友星散四海,一些人意气消沉,一些人隐忍韬晦,在书籍和反思中汲取、积储能量。
在英国布里斯托尔大学作访问研究时,看闲书时读到有外国人说:“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中国之外;文革发生在中国,文革学在中国之外。”这对我的学术自尊心是一种莫大的挑战,在图书馆中玩命地读了许多有关“文革”的论着,丧气地承认那句话有道理。下决心让“文革”学回到中国人手中,利用这里的有利条件,决心把有关“文革”研究的论着读它个遍——从1965年底到90年代初。圣诞节期间,房东老太太外出,我闭门十日,足不出户,从图书馆借了二十来本书,多数为精装本,沉得半路上双肩包的背带都断了。
与维特根斯坦的三次遭遇
每一次读维特根斯坦的书,都像是面临一次遭遇战,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哲学才能和理解力遇到了最严重的挑战,两条路摆在面前,要么放弃,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在哲学上无能,要么硬着头皮,咬紧牙关挺过去。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理智上的惊心动魄的历险,事后回想起来既有后怕,又有过关斩将后的愉悦。
二十多年前的日记表明,我与维特根斯坦的第一次遭遇发生在1970年初,那是从朋友手中借得一本《分析的时代》,其中第14章为《哲学研究》一书的选摘,以及编者怀特的评介。在此之前,认真读过汉默顿编的《西方名着提要》(哲学、社会科学部分)和极少几本西方哲学着作中译本。如果说古典哲学着作既给人以跋涉艰辛,但也有心旷神怡的共鸣之感,那么这本书则使人感到失去立足之点后的恐慌。其中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最为使人摸不着头绪,而怀特在评介中使用了诸如“禅宗大师”、“棒喝”、“顿悟”之类词语,使维特根斯坦朴素平实的文字增添了扑朔迷离和神秘的色彩。
应该说,凭我当时的哲学修养和书上仅选的十来段话语,不可能对维特根斯坦着作有哪怕是最起码的了解,但一个神秘而高深的形象已经深深地留在脑海中。这是一次思想上的邂逅相遇,但印象却已不能挥之而去,当下一次再见时,我们已不再陌生。
第二次遭遇维特根斯坦时,就不是上次那种擦肩而过了,我拼命地追逐他,尽管我当时是气喘吁吁。那是1982年的春夏之交,我做完关于罗素的硕士论文,等答辩还有两个月。旧的印象掺杂着新的野心,我借了一大堆书,既有维特根斯坦本人的着作,也有第二手的研究着作。现在对那一段时间的记忆只是一味地苦读和一味地苦思。我时时对他产生憎恶之情:为什么不以规范的、可理解的方式立论和证明,而要把哲学着作弄成咒符天书一般?但当理解了他关于思维和实在的一致在于其结构相同的观点时,我产生了一种“别有洞天”的欣喜。在我数度产生相同的体会时,我对维特根斯坦思想的力度和深度再也不怀疑了。
在那时,我欣赏的是他的前期着作《逻辑哲学论》,维特根斯坦在这部着作中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绝对纯洁、彻底透明的逻辑空间,现实世界不过是这个理想世界掺了杂质的摹本。我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但这种不存在就和几何中的点、线、面不存在,完全服从牛顿定律的刚体不存在一样。当我们允许自己取近似值,当我们知道有不可估计,无法列入计算的因素会导致误差时,我们会承认欧几里得和牛顿的世界是另一个和现实平行的世界,在这个水晶般澄明的世界中加上无序、混沌、偶然的因素,它就变成了我们的现实世界。在这个世界看现实世界,各种Sachverhalt在结合、分离,一件件Tatsache涌现或者湮灭,这使人产生一种洞察或彻悟之后的心醉神迷。
从1986年到1988年,我和维特根斯坦的关系类似于经常见面的熟人。那时我在牛津,听McGainness讲《逻辑哲学论》,Hacker和Baker逐节分析《哲学研究》,Pears讲维特根斯坦前后期哲学的关系,还遵照Dummett的要求写关于维特根斯坦论遵守规则和私人语言的文章。回国之后,应邀担任《哲学研究》一书的特约责任编辑,与主要译者、K.T.Fann的弟子汤潮常就译文中的概念、名词的理解争执不休。但我不把这些常规活动算成是遭遇。我所谓的遭遇,应该是引起理智的震动,或者在思想上达到一种深深的契合,比如,如果你读了他的若干论述,顺着这种思路油然而产生一个结论,你往下看,他下面的论述和你一样,这就说明读者和着者的思想是在同一轨道上进行。
我与维特根斯坦的第三次遭遇是在1991年秋初,我正撰写《维特根斯坦论遵守规则和私人语言》的论文。我可以将在牛津做过的论文改写扩充,敷衍成篇,但我决定,不能以这种平庸的方式对待维特根斯坦。我把有关书籍找来,耐着性子重读。突然,在某一个瞬间,我有一种豁然开朗、融会贯通的感觉,以前的研究心得、思考片断一下子连接起来,我领悟到了他那貌似平凡的主张“意义即用法”的真谛。我在《哲学研究》那松散的话语中看到了一种目标明确的统一性,在那似乎漫不经心的、有时是飘忽不定的独白中,分明感到一种紧张艰苦的思考和焦灼不安的心理。维特根斯坦不断地提问、假设,又毫不留情地否定和抛弃一个又一个解答,他在晦暗中探索,他在围困中左冲右突,我分明看到他给自己设置了多大的障碍,他为了寻找出路使出了多大的力量。一时山重水复,一时又峰回路转,我跟着他经历了一次跨激流、越险滩的航程。
与维特根斯坦狭路相逢既折磨人,又具有刺激性。与他遭遇需要足够的精神能量和心理准备。我现在暂时与他告别,我将在经历更多之后与他再次相见。
原载《哲学评论》1993年第1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