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轩望着自己面前白发稀疏神情决然的老娘,叹口气,便一言不发出了门。
几天后,宋雨轩拎着行李回到了我们镇上。
宋雨轩是他老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宋雨轩结婚。头天晚,夜深了,姑娘低着头坐在炕沿上。宋雨轩推开房门,姑娘的头低得更深了。宋雨轩在房间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圈,忽然摸着自己后脑勺对姑娘说,瞧我这死记性,学校里还有几份学生的试卷未改完呢。宋雨轩便出了门。
姑娘等到了天明,未见宋雨轩回家。
第二天晚上,宋雨轩依旧跟姑娘这样说。
第三天晚上,宋雨轩刚推开门,姑娘便站起身说,宋老师,我知道你来来回回跑了一天,一定是乏了,我给你洗了脚再去学校吧。姑娘虽然已与宋雨轩结了婚,但姑娘还是叫他宋老师。姑娘打来一盆不烫亦不凉的温水,默默捧起宋雨轩的一双脚。这是一双乡村女孩子结实、粗糙的手,这双手在宋雨轩的脚心脚背轻轻揉搓着,搓着搓着,就有一串泪吧嗒吧嗒落在水盆里。宋雨轩轻轻叹口气,然后上了炕。
第二天,姑娘便成了宋雨轩的女人。
当然,这是几十年来飘在我们镇上一段关于才子宋雨轩的遗闻轶事,也不知道它是否是真的。我们镇上还有一句妇孺皆知的顺口溜——宋雨轩讲课——不拿课本!
宋雨轩捏着几支粉笔踏着上课铃声的尾巴走进教室。宋雨轩站在讲台上,对讲台下一片仰起的小脑袋问:今天该讲第几课了?学生齐声答:第六课了。宋雨轩又问:第六课是啥?学生答:《滕野先生》。
好!咱们今天讲鲁迅!
宋雨轩讲起课来,如痴如醉滔滔不绝手舞足蹈。仿佛,他不是在讲课,他是在演戏,是在舞蹈,是在歌唱。一直到下课铃叮叮当当响了,教室外面探进来无数个好奇的小脑袋,后来,上课铃又叮叮当当响了,下一堂上课的老师在教室外面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他才意犹未尽地出了教室。有时,课讲到一半,宋雨轩忽然对学生说,稍等稍等,我出去抽支烟。学生左等右等十几分钟了,还不见宋雨轩进教室,打发班长去找,宋雨轩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屋里没人。班长后来在学校门口的棋摊上找着宋雨轩,他正为一步棋与人争得面红耳赤。
有一年,县教育局来人在我们镇初中检查工作。有人问宋雨轩:备教案了吗?宋雨轩说,备着呢。来人说:让我们看一看吧。宋雨轩拍拍自己肚子,一本正经说:都装在这里,尽管看好了。
县教育局的人望着校长丁文超,都哭笑不得。丁文超拿宋雨轩有什么办法呢?谁能像宋雨轩一样,每回考试都拿全乡第一!
在我们镇上人心中,宋雨轩是多么机灵的一个人,天下与学问有关的事,几乎没有宋雨轩不懂的。宋雨轩会唱歌,宋雨轩写得一手好字,宋雨轩会画画,宋雨轩是教语文的,但有时候,数学老师家里有事,发给他一支烟,他也能象模象样地讲上一两堂课。宋雨轩有次跟人喝酒,半醉未醉间,宋雨轩忽然感慨地跟人说:有一份才气,挣一口饭吃;有二份才气,添一种能耐;满身才气,其实是祸害!
对方不知宋雨轩说的是别人还是自己。
宋雨轩退休时,家里几个孩子已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了。宋雨轩一本一本翻着床上床下的书。翻着翻着,有一张照片从一本书中滑出来,轻轻落在地上。照片已微微泛黄,照片上有一个年轻的姑娘,仰着一张好看的瓜子脸在久远的时光里望着宋雨轩静静地笑着。宋雨轩怆然一声长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宋雨轩颤抖着手,划一根火柴,让那一张照片变成了一片灰烬。
宋雨轩回到家,天黑时,宋雨轩对老妻说:让我为你洗一回脚吧。
老妻惊鄂地睁大眼睛:啥?
宋雨轩斯文地笑笑说:为你洗一回脚。
宋雨轩打来一盆不凉亦不烫的温水,宋雨轩用他握了一生粉笔蘸笔圆珠笔毛笔钢笔的手捧起老妻的一双脚这是一双乡村女人在田野和庄稼地里奔走了一辈子的粗厚、结实的脚,宋雨轩用他一双绵软、宽厚的手在这双脚的脚心脚背轻轻揉撮着,撮着撮着,宋雨轩和老妻都哭了。
宋雨轩退休后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安安静静波澜不惊。
陈友渔
我们镇上是单日集。
每到集日,我们镇上一条窄窄的平日里清清冷冷的南北街便热闹起来水泄不通起来。街道两边有卖凉粉的,卖擀面皮的,卖羊肉泡馍的,还有卖菜卖水果的,卖竹编和各种农具的。四乡八野的赶集人挤在人窝里逛了街买回家日用品,当然,还要听一听疯子陈友渔讲课。
陈友渔站在街心中,象初中生几何作业本上一个小小的圆点,被黑压压的赶集人重重叠叠四面围住。
陈友渔歪着脑袋问:“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知道吗?”
人们象课堂上的小学生般老老实实回答说:“知道。”
陈友渔又问:“《阿Q正传》的作者是谁?”
人们茫然地张着嘴。
陈友渔向人们神秘地眨眨眼说:“告诉你们,是鲁迅。”
陈友渔的上衣右上兜插一支钢笔,陈友渔的鼻梁上架一副近视眼镜,陈友渔站在人群中讲课的样子就象我们镇初中刚刚分配来的师范生。
但陈友渔确确实实是个疯子。
陈友渔原来是不疯的。
陈友渔极有可能成为一个大学生。
陈友渔读初三时,他的班主任我们镇初中的宋雨轩老师跟人打赌说,如果陈友渔考不上大学,他便“一头抢地耳”!有人想过老半天,还是不知道“一头抢地耳”是个啥意思,回家问他上初中的儿子,儿子没头没脑对父亲说,就是一头碰死了。
在我们镇上人心中,陈友渔考上大学,那可是板凳上钉钉子,十拿九稳的事。
陈友渔第一年参加高考。第一堂考试,试卷发下来,陈友渔提起笔刷刷刷半个小时就答完了。陈友渔抬起头,见别人正埋头答题,陈友渔的脸上浮出一种颇为自得的微笑。
后来,监堂的老师走过来:“这位同学,题答完了?”
“答完了。”陈友渔羞涩地说。
监堂的老师拍拍陈友渔的肩膀,没说什么走远了。
不一会儿,监堂的老师又走到陈友渔身边:“这位同学,题答完了?”
陈友渔不解地回答说:“答完了。”
监堂的老师又拍拍陈友渔的肩膀,没说什么走远了。
一直等到考试结束,陈友渔和班上的同学对答案,陈友渔一下子傻了眼:他不知道,试卷背面还有几乎一多半试题!
陈友渔因此落榜了。
第二年参加高考。陈友渔住在县上一家招待所里。考试前的一天晚上,半夜里,陈友渔忽然喊肚子疼。班主任连夜晚将陈友渔送到县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阑尾炎,得立即做手术。陈友渔哭了。陈友渔拉着医生的手苦苦哀求说,让我考完试再做手术吧?医生从镜片后面射过来一束手术刀一样冷冰冰的目光:“开玩笑!人命关天的事,能耽搁吗?”
陈友渔第二年参加高考,他根本连考场也没进。
陈友渔第三年参加高考。
陈友渔发挥得出色极了。陈友渔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
剩下最后一门试,中午,在街上吃饭时,陈友渔碰上一个在县城里工作的亲戚。亲戚的办公室就在考场对面,亲戚亲热地叫陈友渔中午去他办公室休息休息。亲戚将陈友渔带进他办公室,倒一杯水递在陈友渔手间,门外忽然有人来找。亲戚出门时对陈友渔说,我出去办个事,你喝完水再歇歇。陈友渔坐在亲戚办公室软软的沙发上,陈友渔感觉自己困乏极了。陈友渔靠着沙发,想,我打一会儿盹就走。陈友渔闭上了眼睛。
陈友渔睁开眼睛时,陈友渔看见,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三点半!
陈友渔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脑壳里一下像飞进去一架小飞机。陈友渔看见,白惨惨的太阳照在大街上,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身在何处……
陈友渔后来没有去考场,就一言不发默默回了家。
回到家,陈友渔将书本、作业本堆在他家院子里,“哧”的一声划一根火柴,一下子点燃了。
红红的火舌,舔着陈友渔一张苍白的脸,陈友渔感觉自己从没象现在这样清醒过。
陈友渔嘿嘿嘿笑出了声
用手摸摸脸,陈友渔的手心里是一团黏糊糊的泪。
陈友渔疯了……
有一年,我们县年轻的女县长方梅英来我们镇检查工作。方梅英听完我们镇领导的汇报后,说她想一个人去街上走走。方梅英走在我们镇熙熙攘攘的街道里。方梅英看见远处围着一群人,一个人在人群中大声讲着什么。方梅英走近人群。方梅英想,这个镇上的老师真是胡闹,上课怎么能上到大街上?
方梅英后来一想,不对呀!
方梅英走进人群深处,方梅英听着那个人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声音,听着听着,方梅英拨开她前面的人,一下走到那个人面前。
“陈友渔!”
方梅英惊叫了一声。
那个人望着自己面前的方梅英,似乎也认出了她:“方……方梅英!”
方梅英的脸颊上滚下来两串晶莹的泪珠。
方梅英离开我们镇上时,用自己的小车接走了陈友渔。
但半年后,陈友渔却死了。
陈友渔临死前,病已痊愈。
整整一个下午,陈友渔来来回回徘徊在我们镇子外面的水库岸边。清泠泠的水面上,倒映着湛蓝湛蓝的天空,远处,有风轻轻吹过柏树林。陈友渔感觉,那风声就像上帝一双温柔的大手,正将尘世的生命一一抚弄。陈友渔后来朝我们镇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就一头扎进了水库中。
一片大水,像深不可测的命运,顷刻间将他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