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爷爷很瘦。
爷爷清瘦的脸颊上,眼镜后面有一双明亮、熠熠闪烁的黑眼睛。
爷爷很儒雅,很慈祥,很有风度,甚至说,很帅。
看见爷爷的第一眼,他想起了自己的爷爷,他还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和他的老师同学,可他知道,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了,永远看不见他们了!
最初,他很害怕,很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但是现在,看见了爷爷,看见了那么多的叔叔阿姨,他不害怕了,一点都不害怕了;他觉得,爷爷真像他的爷爷,像他的爷爷一样善良,像他的爷爷一样慈祥,像他的爷爷一样儒雅;他甚至觉得,爷爷就是他的爷爷,是他们汶川所有没有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孩子的爷爷,是他们的亲爷爷!
他知道,爷爷姓温,他甚至知道,爷爷的名字,他还知道,爷爷管着国家好多好多事儿呢。
记得那天,他和爸爸妈妈看电视,爷爷从电视里走了出来,爷爷走起路来简直像个小伙子,爷爷在挥手,爷爷在笑。爸爸对他说,那是温爷爷!爸爸还说,他和许多许多小朋友今天的幸福生活,就是爷爷和与爷爷一样的人给的。
那时候,他的家乡汶川多美多好看啊!天是蓝的,山是青的,水是清的,春天浓浓的野花香像一碗碗香醇的米酒,简直能将人灌醉!夏天的大山就像一幅幅色彩艳丽的油画,时时在变化着颜色变换着色彩;常年奔腾不息的岷江,就像一首雄浑、悲壮的歌谣!在大山的怀抱里,他的家乡汶川多像一座美丽的世外桃源,多像一颗碧绿碧绿的翡翠!他喜欢汶川,他爱汶川,这里不仅仅是他们羌族人永远的家园,这里还是珍贵的大熊猫的故乡,老师教他们背的一首诗——“四面环山,三山竞秀,二水争流,一城跨江尽新楼”,描写的就是他的家乡四川阿坝州汶川!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的汶川,怎么一瞬间会变成了这样?
遍地瓦砾,满目疮痍,处处废墟,处处残垣断壁,一片狼藉!
他好恨,他好恨地震,好恨这个十恶不赦的魔鬼!
他觉得心里好难受,好难受。
他想哭……
爷爷和许多叔叔阿姨向着他们走了过来。
爷爷在笑,爷爷在望着他们笑,爷爷笑起来真好看!可爷爷的笑容里,躲着那么多忧伤,有着那么多担忧,还藏着那么多的劳累与疲惫!
他听叔叔阿姨们说,这些天,爷爷一直奔波在他们汶川,爷爷许多天都没有阖一眼。
他听见了爷爷的声音,爷爷沙哑却坚定的声音——
“我们失去了亲人,但活着的人得生活下去,还要活得更好!灾害面前,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战胜灾害的决心,我们每个人都有双手,要共同努力,把房子盖好,把孩子培养好,我们的幸福生活就是对死者最大的安慰!……”
他还听见,爷爷接着说——
“灾害无情人有情,通过这场灾害,人民更加团结,军民更加团结,干部和群众更加团结。党和政府还有全社会都会尽最大努力把被困在废墟中的群众救出来,把受灾群众安置好!……”
爷爷的话语,就像一束束金色的阳光,就像一河暖暖的春水,落在他的心里,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爷爷已走到了他的身边,他激动极了,他想站起来,用自己的双手抱住爷爷,就像从前抱着他自己的爷爷一样,扑进他的怀里,叫一声:“爷爷!爷爷!”
可身体一阵疼痛,他怎么也站不起来,他都有些着急了,他都有些恨起自己了。
爷爷肯定知道了他的想法,爷爷向他摆了摆手,爷爷就腑下了身。
他看清了爷爷的眼睛,他看清了爷爷鬓间的白发,他还看清了爷爷一双明亮、熠熠闪烁的黑眼睛里的血丝!
爷爷抚摸着他的小手说:“孩子,别害怕,有爷爷在!”
爷爷还关切、心疼的问他:“孩子,还疼吗?”
他想对爷爷说,不疼,真的不疼!
可他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爷爷弯下了腰,紧紧地抱住了他,用他温暖的手臂抱着了他。他幸福极了,他觉得自己幸福极了,他想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幸福的人!
忽然,他看见了爷爷明亮、熠熠闪烁的黑眼睛里晶莹闪烁的泪花,像草叶上的露珠,像天空的星星,像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珍珠。
一闪,一闪,就落在了地上。
他知道,爷爷的泪花一定会像一颗颗神奇的种子,明天,一定会在他的家乡四川阿坝州汶川的大地上,发芽,扎根,开花。
——开出一片片五颜六色芬芳迷人的花,开出世界上最美最好看的花!
棉布鞋
树上的叶子刚刚开始泛黄,母亲便忙活开了——洗晒被褥,絮棉袄棉裤,当然了,还要为他做一双又结实又暖和的棉布鞋。
那时,他几乎就是母亲生命的全部。
父亲撇下他们娘俩过早地走了,人们都说他家的天要塌下来了,但母亲咬咬牙,让自己站在从前父亲所在的位置上。他便感觉,生活里仿佛并没有少过什么,就像母亲每年为他所做的棉布鞋,总会让他与别人一样,一路暖暖地抵达春天。
很小,他就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
并不是母亲有多严厉,而是他时时感觉身后有双小小的淡褐色的眼晴在望着他,那双眼睛似乎已将世界上所有的泪都流尽了,他不能再让那双眼睛再落下一滴泪来!第一次考试,他拿回家两张“双百”,那双眼睛望着他笑了;第一次捧回来一张奖状,那双眼睛里溢出幸福的泪花……此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便在那小小的淡褐色的眼睛默默的注视下,一个接一个读完了。
大学毕业结婚之后,他将母亲接进了城。他想,他有一千个理由要报答母亲,让母亲享享福。
但母亲似乎更忙了。
最初替他们照看儿子。他与妻子都很忙,每个傍晚走进家门,母亲早已做好了饭菜。有几次,他不安地说,妈,以后饭菜我们自己弄吧。母亲叱责他说,做几顿饭能累了妈吗,你妈可没有那么娇贵呢。
后来,儿子上了幼儿园,他想,这下母亲该好好歇歇了。
但母亲的手,其实是闲不住的。给沙发上用碎布拼几块坐垫,为儿子做一双虎头鞋、一件罩衫。每天下班回家,他都看见母亲在忙这忙那。
有几次,他说,妈你歇歇吧。
但母亲微微一笑,说,妈已习惯了做些什么。
有一年冬天快来时,母亲说,她要为他做一双棉布鞋。
他笑说,现在谁还穿那么土气的棉布鞋呢?
母亲白他一眼说,谁穿?你小时不是一直穿吗?!
后来,母亲真的从衣柜里翻出一双鞋底,又从街上买回来棉花,不几天,一双结结实实暖暖和和的棉布鞋便做成了。
麻绳纳的鞋底,棉花絮的鞋面鞋帮,在城里长大的妻子孩子般举着棉布鞋对他开玩笑说,明儿就穿出去,让人看看你穿的是不是是件文物?
他想,要是他穿出门的话,办公室里那一帮热衷追逐时尚的先生小姐们不笑掉门牙才怪呢。
最终,那双棉布鞋并没有穿在他脚上,倒是让儿子做了他做游戏用的“鸟窝”。
母亲是在儿子上了初中那年走的。那些年,每次回家,他总看见母亲坐在客厅的一角,戴着老花镜缝缝补补。
见他们回家,母亲像怕人看见似的总会一股脑儿收拾了自己的活计。
整理母亲的遗物,他发现,母亲的衣柜里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双棉布鞋。有的是给儿子做的,有的是给妻子做的,但更多的,是给他做的。
妻子抚着一双双暖暖的棉布鞋,忽然一下子哭出了声……
冬天到来时,每天出门,他都要穿上一双棉布鞋。
走在街上,西装下的那一双棉布鞋,总会招来四面八方一束束怪异的目光。
有人开玩笑说,返璞归真吗?也有人一本正经问,是不是西装配棉布鞋又是一种很另类的时尚?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想,在这座城市里,恐怕没有人知道,他脚下那一双笨笨的暖暖的棉布鞋,是谁一针一线默默做的?她又是用怎样一种心情做的?!
画
两个孩子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画画。
他们画小鸟、大树、森林,画房屋、田野、河流,还画变形金刚、怪兽和恐龙。
孩子画得很用心,很兴奋,也很快乐。
阳光将孩子的脸晒得红彤彤的,他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他们不是在水泥地上画画,而是在做着世界上最伟大最幸福的一件事。
两个孩子的父亲正面对面站在不远处聊天儿。
两个大人沉默下来的的时候,目光投向远处,看见了孩子们的画。
两个大人很惊讶。
他们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儿子身上居然有着画画的天赋和才华!
甲孩子的父亲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但乙孩子的父亲却仍然记着。
乙孩子的父亲一直梦想自己能成为一名画家,但未能如愿,如今同甲孩子的父亲一样,只是附近一家化工厂的工人。
几天后,乙孩子的父亲在文化馆的“少儿美术班”为儿子报了名,周日上课。
乙孩子的父亲希望儿子能圆了自己的画家梦。
乙孩子站在画板前,望着讲台上冷冰冰的石膏模特儿、灰色的瓦罐、破旧不堪的花盆,总是走神。他总听见窗外的小鸟好听的叫声,他心里总惦着动画片里的变形金刚。
后来,乙孩子开始逃学了,但不久就被他的父亲发现了。
乙孩子的父亲很伤心,儿子上“少儿美术班”的钱都是他从牙缝里一点一点省出来的。
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乙孩子白嫩的脸颊上。
乙孩子低着头,泪珠一颗颗吧嗒吧嗒从眼睛里滚出来,但他始终一言不发。
乙孩子后来再也没有去过“少儿美术班”。
乙孩子和甲孩子一直是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就这样,他们从小学一直读到了高中。
等他们高中毕业,他们的父亲也退休了。乙孩子和甲孩子顶替父亲进了化工厂,成了化工厂的工人乙和甲。
一天,在工人们休息的时候,甲在一张纸片上为一个工友画了一张画,还递给别人看。许多人都笑着说:“像!真像啊!”
甲渐渐迷上了画画。
他开始画工友,画工厂的厂房,画管道和塔群……星期天,甲时常骑一辆单车,去附近的乡村写生,画田野,画河流,画春天的大山……
有一年,甲的一幅水彩画参加在省城举办的画展中受到许多名家的称赞。不久,甲就离开了工厂,因为他受到省城画院的聘请。
通过几年的努力,甲成了省城里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
十几年后,甲带着儿子回化工厂探亲。
甲去看望乙,正碰上乙在家门口带着儿子玩。
乙和甲聊着天儿,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小时候,乙对甲说:“你现在成了一名画家,能将小时候的梦想变成现实,一定很幸福吧!”
听乙这样一说,甲摇摇头说,其实我现在每天所画的只是商品,我只是为市场而画罢了。
接着,甲忽然无限神往地说,我真怀念咱们小时候,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怎样画就怎样画,那时候画画多快乐多幸福啊!
甲说到这,两人都沉默了。
后来,两个人的目光投向远处,很快就看见了他们的孩子——
孩子正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画着画。
他们画小鸟、大树、森林,画房屋、田野、河流,还画奥特曼、怪兽和恐龙。
孩子画得很用心,很兴奋,也很快乐。
阳光将孩子的脸晒得红彤彤的,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他们不是在水泥地上画画,而是在做着世界上最伟大最幸福的一件事……
回家
刚跨进门,柜台里的那个孩子像只被人拨动了的皮球似的一路欢叫着向他扑了过来——
爸——爸——爸——爸——
男人一下愣住了。
——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手,不知不觉从西服兜里一个冰凉、坚硬的家什的把柄上松开了;同时,男人将内心一直翻腾着的一个念头,终于死死地压在了心底。
那个孩子蹒蹒跚跚跑到男人的脚边,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抓住男人的裤管,仰头望着他。
这是个长得虎头虎脑的男孩子,脸蛋红扑扑的,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水灵灵的。男孩盛满期待的笑脸静静望着男人,可眼里这张陌生的胡子拉碴的脸,还是让男孩失望地瘪了瘪嘴,最终,终于“哇”地一声哭出了声。
听到儿子的哭声,女人将手里正织的毛衣放在了床上,从柜台里走了出来。女人边抱儿子边回过头,冲着男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女人一笑,男人才注意到,女人长得很好看呢。细眉,大眼,高鼻梁,男人一下想起自己的媳妇儿。
自己的媳妇儿也有这样一个小卖店,叫“彩云商店”。“彩云商店”的隔壁,就是他的“亮亮面馆”。男人和媳妇儿将日子过得像他们的名字一样,一种别人很羡慕的颜色。
要是他不认识三豁就好了!
三豁那天一口口呷着啤酒,边眯着眼看他在汤锅边抻面。看着看着三豁就压低嗓子跟他说,兄弟,哥带你去个轻省来钱的地方!
去了,男人才知道,那是个啥地方?
开始,他的手气好极了,三豁和另外几个人的钱,哗啦啦光往他口袋里跑。可是,后半夜手臭得像摸了牛尻子,输光了赢的钱不说,他和媳妇儿两三年的血汗钱,让那几页扑克牌,一夜间就“抢”光了……
师傅去宝鸡还是西安?
女人边哄着手里哭闹着的孩子边问。
男人回过神,嘴里有些支支吾吾说,西……西安。
西安和宝鸡是他们东边和西边人们常去的两座城市。其实男人多想去宝鸡,他的家就在开往宝鸡的长途客车途径的公路边,可是眼下,他只有去西安了。可真到了西安,他只有让身子下的一双脚带他去他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了。
男人走近柜台,男孩已被女人从手里放下了,正蹲在床下玩。男孩钻到床下捡落在床下的恐龙时,将一把冬天砸煤用的榔头翻了出来。
当时,那把榔头就放在“老范批发部”里的炮弹炉子上。老范正低头给炮弹炉里加煤。
他的目光一落在那把榔头上,他就听见,心中有个声音念咒似的一遍遍跟他说:别人能抢你你也能抢别人别人能抢你你也能抢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