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年前一场车祸之后,他便再不能野马驹一样撒开双腿蹦了跳了。记得最初看见自己一条弯曲、变形了的残腿,他突然发疯似的声音恐怖地笑了。后来,他哭泣过绝望过诅咒过甚至想到过死,但一位叫秀的女孩握着他的手说:“你得好好活着!”他望着秀的一双山泉般清澈的眸子,忽然感觉,他得好好活着,即使,即使只是为了秀和她那双山泉般清澈的眸子。后来,在秀的鼓动下,两年前,他来到这座城市,在街边的马路牙子上,拥有了一个小小的修鞋摊。
应该说,他的生意还算不错。
这座城市很大。很大的城市里大街小巷每天每天汹涌着摩肩接踵匆匆赶路的行人。赶路得有一双好鞋,说不准有哪一天,谁脚上的鞋脱胶了蹭破了口子掉了鞋跟,忽一下来到他的鞋摊前——“师傅,修鞋!”无论多么臭的一双脚伸到他面前,他都要恭恭敬敬捧起刚刚从脚上脱下的鞋,端详片刻,便用布条拭灰,然后粘胶,钉掌,或者用手摇缝纫机扎扎扎补疤。两年多,他已记不清,自己修过多少只鞋了,男式的女式的高档的低档的牛皮的人造皮的运动鞋凉鞋四季鞋,他有时有些弄不懂,那么多五花八门的鞋走动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它们要去哪里?有时,看着身边刚刚穿了鞋的行人,他望着那个人愈走愈远的背影,一双脚一下一下用力踩着街面,脚板像是按了弹簧般结实有力。曾经,他也有过这样结实有力的双脚。有一双好腿多好啊!用一双好腿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多好啊!他在内心感叹着。他的脸上浮出这座城市也许谁也不会留意的一丝微笑……
现在,黄昏的夕阳,如一枚软软的蛋黄静静悬浮在他身后的楼群间。
他终于一瘸一拐走到对面马路牙子上那个熟悉极了的乳黄色的公用电话机旁。
插卡。摘机。
就在他要拨号时,他看见远处一个挺胸叠肚的男人正对着手机哇哇哇说着什么,不经意间向他投过来一束不屑的目光。他淡淡地笑笑,然后轻轻按下一组熟悉的数字。
一阵忙音过后,他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突然间让他怦然心动的声音,暖烘烘的,像他故乡三月春天的阳光家门口晚风中的炊烟黑暗中从他家的纸窗里沁出的灯光,溪水般从他耳孔中轻轻漫过来,一直抵达他的心脏他的肺腑!
——那是爹熟悉的咳嗽声,娘絮絮叨叨的问候声,以及秀甜甜的很好听的叮咛声,以及,以及这座城市里,只有他能听懂的幸福的声音!
胡小桃的梦想
胡小桃一直想美美地睡个囫囵觉。
在西三路上,肯定还没有第二个像胡小桃这样起得早的人。胡小桃抡着扫把,从西三路的铁路地道口将大街扫到城外的渭河桥头时,天还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倒完垃圾,回家做熟早饭叫醒上高中的儿子,胡小桃蹬着卖菜的三轮车出摊时,左邻右舍的邻居们才刚刚揉着惺忪的眼睛,从被窝里爬起来。
丈夫去世时,胡小桃还不满四十五岁。丈夫是在工厂的一次锅炉爆炸事故中死的,当时,厂里人慌极了,不知道这个从外地赶来的哭肿了眼睛的女人,到底要向厂里要多少?后来,厂里人问胡小桃,安葬费抚恤金要多少?胡小桃当时“哇”一声就哭了,抽抽噎噎说,娃他爸人都死了,多少钱能换回我丈夫?厂里人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处理完丈夫的后事,厂里决定让胡小桃的儿子顶替父亲进工厂上班。丈夫的工友七嘴八舌对胡小桃说,进吧,进吧,你往后的生活也算是有个着落。但胡小桃却犹豫了。儿子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就这样初中没毕业就进了工厂当工人,儿子不是可惜了?最终,胡小桃进厂当了临时工,只是把儿子从老家的山区转进城里来读书。
几年后,工厂倒闭,厂里要给工人发放安置费,胡小桃因为不是正式职工,厂里多发一年工资就算将她打发了。熟人纷纷给胡小桃出主意:到厂里哭去闹去,十万八万向狗日的要去,孩子他爸可是为厂子死的!胡小桃见个生人说句话都脸红,这样的泼她肯定耍不出。最终,胡小桃领了厂里发的工资,就默默回了家。
从前在老家山里,胡小桃是吃惯了苦的,工厂倒闭后,城里那些吃力流汗的累活儿,还没有她没干过的。胡小桃在建筑工地上打过小工,在纺织厂做过挡车工,去餐馆扫过地刷过碗,甚至在一家化工厂的防腐队,她做过几个月防腐工。后来,靠一位老乡帮忙,胡小桃承包下工厂门前西三路上的卫生,白天她在菜市场上摆摊卖菜,天快明时清扫西三路上的卫生。一眨眼,胡小桃进城已六七年了,但她像刚来城里时一样,黑黑的,瘦瘦小小的,整个人像一张被人拉成满月状的弓,天天绷得紧紧的。
时常有人嘻嘻哈哈半是赞叹半是噌怨说:胡小桃啊胡小桃,我算服你了,你咋天天绷得这么紧?听别人这样说时,胡小桃常常脸一红,头比往常低得更深了。
不是她绷得紧,是胡小桃有她自己的打算:儿子眼看已读高三了,马上就要上大学,可大学不是说想上就能上的,上大学得花钱,她得把儿子上大学的钱一分钱一毛钱一块钱地攒下来。胡小桃在银行里有一个存折,胡小桃每个月雷打不动要往存折上偷偷存500块钱,那可是儿子将来上大学的靠山啊!
但弓,说松就“嘎巴”一声松了。
胡小桃是一天在菜市场卖菜时昏倒的。在医院里醒过来时,医生来到病床前问,你的家属来了吗,让他跟我过去一趟。胡小桃嗫嚅说,我没有家属,娃他爸去世七八年了,我只有一个儿子下个月就要高考。医生望一眼胡小桃,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你的病情况很严重,重度贫血,还有别的诊状,我们建议你马上住院检查治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胡小桃一下感觉整个世界顷刻间像是在她眼前突突突跳起来,儿子下个月就要高考了,可千万不能让儿子知道呵!是的,她银行里存着三万多块钱,要是她看病花光了钱,儿子上大学岂不是成了泡影?最终,胡小桃给医生一声招呼都没打,就结了帐回家了。
医生说的没错,胡小桃连她自己都感觉出她肯定真的是有病,一定还病得不轻。有好多回,胡小桃扶着扫把站在街上,往常宽阔笔直的西三路就像一条行驶在浪尖的木船,不停在她脚下左右摇晃起来,胡小桃真想就这样倒下去,闭上眼睛美美地睡上一觉,可上眼皮一挨着下眼皮,眼前一下浮出儿子一张圆圆的脸,她倒下了,儿子咋办呢?胡小桃在心里一遍遍自己对自己说:胡小桃,你不能倒!胡小桃,你真的不能倒下啊!胡小桃用手背狠狠拍拍自己湿漉漉的额头,身下脚步踉跄了几下,胡小桃最终真的就稳稳站住了。胡小桃扶着墙壁回到家,儿子一见就哭出了声。儿子心疼地对胡小桃说,妈你这几天歇歇吧,我考完试就打工养活你。胡小桃用手摸摸儿子的头,对儿子疲惫地笑笑说,妈没事,你安心准备考试吧。
儿子高考那天早晨,胡小桃破例为儿子煮了5颗鸡蛋打来一斤牛奶,望着餐桌前狼吞虎咽的儿子,胡小桃叮咛儿子说,用心去考吧,妈在看着你。
儿子考完最后一场试回到家,胡小桃正半躺在床上。儿子走到胡小桃身边,胡小桃问儿子,试考得好吗?儿子羞涩地笑笑,说,还行,也许说比较理想。胡小桃颤抖着手从身下掏出一个存折,然后告诉儿子密码。胡小桃接着对儿子说,上了大学可别忘了爸和妈。儿子流着泪用力点了点头。看见儿子点头,胡小桃的嘴角涌出了一抹浅浅的笑痕,不久,笑痕像水面上微风吹开的涟漪,很快就消失了。
胡小桃闭上了眼睛。
胡小桃终于可以美美地从一个个天黑睡到一个个天亮。
穷人的玫瑰
我常去他们的小吃店里吃饭。
在我们这条街上,肯定再没有第二家比他们的小吃店更简单的饭店了——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店里,门首摆着两张并排仅坐两个人的小餐桌,南边靠墙一字摆着调面皮的小方桌、烤烧饼的圆铁炉、坐鸡汤的蜂窝煤炉、煮米线的煤气灶,外加一些碗筷瓢盆油盐酱醋——所有这一切,就算是这间小吃店里所有的家当了。
男人和女人搭眼一看就是两口儿。女人腰里系着个花围裙边煮米线边招呼着客人,男人站在门首调面皮的小方桌后,边切面皮边不时走到烤烧饼的圆铁炉边,一拉铁炉上的盖板,翻一翻铁炉内红红的炉火边烤得喷香、焦黄的烧饼,两人都手脚忙活得像两只滴溜溜转的陀螺。
我去他们的小吃店里吃饭,不仅仅因为这里有对我胃口的米线和擀面皮,更重要的,是这里的饭便宜——一碗擀面皮两元钱,一碗米线两元五角钱——我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七、八百块钱,它们除了养家糊口,只允许我在街道上这样的小吃店里“奢侈奢侈”。
今天,我原打算在家里吃饭的。
但是中午,我和妻子吵了一架。也不为多大的事,无非是一片鸡毛一瓣蒜皮之类的琐碎事,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钱。妻子前几年就下岗了,我们的工厂效益也不好,每个月的工资也就七、八百块钱,这点钱,连有钱人上大酒店大饭店吃顿饭的零头都不够,但它却是我们三口之家一个月生活的唯一依靠。经济的困顿像一片乌云压在我们头顶,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妻子都变了——从前文文静静的妻子变得爱唠叨爱抱怨,而我脾气暴躁得像一堆被人浇上油的柴禾,隔三差五的总想向妻子发一通火。
但是从前,我们都不是这样——从前我喜欢读书,还喜欢写诗;妻子爱唱歌爱无拘无束地咯咯咯笑,我们的家里总会飘出我和妻子欢快的笑声。但是现在,贫穷像一种腐蚀剂,它让我们生活里温馨、浪漫的光泽,一层层不知不觉完全剥落了。
我刚进门,女人就笑着问:“吃些啥?”
我说:“一碗米线吧。”
女人快步走到了煤气灶旁,“吧嗒”一声拧开了火,然后从蜂窝煤炉上舀一勺鸡汤,紧接着下米线放佐料,不一会,一碗热腾腾的米线已端到了桌上。
坐在桌前吃饭时,我忽然发现,桌上的一只阔口罐头瓶里插着一束花——一大束枝条青翠透绿的迎春花,有的正吐出一朵朵暗红色的花苞,有的已绽开了一朵朵金黄色的小花。因为这样一束迎春花,这间有些凌乱的小店好像一下跟平时不一样起来,空气里似乎飘着股淡淡的花香。
我问面前收拾碗筷的女人:“这冷的天,街上有卖迎春花的?”
听我这样一说,女人“扑哧”一声就笑了,然后一努嘴,瞟瞟她身后正埋头烤烧饼的男人说:“他昨晚采的。”
见我正望着她,女人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昨天下午,我回老家看儿子,从城外北坡上下塬时,我在车上看见,坡上的迎春花早开了。你说恁冷的天,迎春花咋会开得这么早?回来后给他说了,他不信,后来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去了北坡上,真的采回了一大束,说是送给我结婚十周年的礼物。你说,人家有钱人送玫瑰花送项链送戒指,这样一束迎春花,能值多少钱,世界上有送这样的结婚纪念礼物的吗?”
女人说到这,“噗嗤”一声又笑了,一张黑黑瘦瘦的脸变得红扑扑的。
我能看出来,女人嘴里虽说这样抱怨着,可女人的内心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幸福和满足。
后来,女人告诉我——前几年,她和男人上班的工厂破产了。最初,他们在街道上摆小吃摊,但是城管查得紧,没办法,他们开了这间小吃店……
我的心里忽然变得湿漉漉潮润润的。望着桌上的迎春花,我对女人说:“你俩挺浪漫的。”
女人的脸这下更红了,眼里,似乎有晶莹的泪花一闪一闪……
从小吃店里出来,我忽然想到城外的北坡上去一趟。
对,我也要去北坡上采一束迎春花!
我是穷人,我给妻子买不起玫瑰花买不起项链和戒指,我想采一束迎春花——我们穷人的玫瑰——带回家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