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曾经偷偷喜欢过街上一个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女孩水灵灵的大眼睛里躲躲闪闪的目光告诉六子,女孩同样喜欢自己。但女孩的父母根本就不同意女孩嫁给六子,就是让自己的女儿做一辈子老姑娘都不能嫁给“六指”六子!女孩最后一次哭泣着朝六子大声嚷,六子,我鄙视你!六子望着昏黄的街灯下女孩踉踉跄跄愈跑愈远的身影,六子将自己左手上那截短短的小手指伸进嘴里,六子将牙咬得紧紧的。六子的嘴角流出了一股殷红的血。六子恨死了自己,六子恨死了自己那根多余、丑陋的手指!
六子有一天在街上一家超市里偷偷打开一盒洋酒,抽出盒中的酒瓶正往自己胸前装,当场让超市里的便衣保安给抓个正着。六子扬着头还想抵赖,呼拉一下几个人围上来,在六子毫无防备时,几只愤怒的拳头朝着六子飞了过来。六子抱着头蹲在货架脚,六子一下像一只结结实实的沙袋,让一只只怒气冲冲的皮鞋踢踏出一声声酣畅淋漓的嗵嗵声。六子后来躺在地上,几个人像扔垃圾一样拖着六子将他扔到了大街上。六子的嘴角流出了血,六子的眼角肿得乌青,六子想爬起来,可六子怎么也爬不起来。街上像往常一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那些匆匆忙忙的脚步从远处响过来,并没有多少脚步在六子身边停住。偶尔,有人别过头瞟六子一眼,那高高落下来的厌恶、冰冷的目光,就像在打量一堆臭味扑鼻的垃圾。六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六子明白自己真的是垃圾,是这座城市里人人厌恶、痛恨的垃圾!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走过来,俯下身问六子,小伙子怎样了?六子睁开了眼睛,六子看见了一双温和的眼睛,六子还看见,那个人浓浓的眉毛下微微翘起的嘴唇下一颗亮亮的黑痣。六子躲着那个人的目光,将脸转向别处。那个人轻轻叹口气,接着从衣兜里掏出卫生纸,很小心地擦拭着六子脸上的血渍。那个人后来想扶六子站起来,可六子咬着牙怎样使劲都无法站起来,那个人最终一弯腰,一下将六子抱了起来。六子的身体紧紧贴着那个人的前胸,那个人的身上暖暖的,六子的下巴搁在那个人的肩上,六子嗅到了那个人宽厚的脊背上浓浓的汗味。六子的眼里涌出了一大滴一大滴咸咸的泪水,六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还会流泪?……
六子肩头挑着件米色西服双手别在裤兜吹着口哨溜达在街上。现在,六子在寻找一个人,一个与他的生命生死攸关的人。
六子是在大十字路口的工商银行门口看见那场车祸现场的。六子挤进围观的人群,六子看见,一个人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肇事的司机正苍白着脸跟交警解释着什么,六子还看见,路面上一滩滩殷红的血迹。六子后来扭过头,朝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仔细看了一眼。六子的目光落在那个人身上时,六子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六子眨了眨眼,六子看见了那个人浓浓的眉毛,六子还看见了那个人紧闭的嘴唇下一颗亮亮的黑痣!六子的脑袋像挨了一记闷棍似的嗡嗡翁响了起来,六子看见,明晃晃的阳光里,街道对面的大楼忽然突突跳起来,摇摇晃晃似乎要朝着他压了过来。
六子后来听见,人群中有个声音说,千刀万剐该吃枪子儿的小偷,人家去存一个月辛辛苦苦打工挣的钱,刚下公交车,就让小偷盯上了,后来钱到底让狗日的小偷偷了,这可是他养家糊口的钱啊,急着追前面的小偷,没想闯了红灯,撞在了车上,人当场就死了……
六子将牙咬得咯巴巴响了起来,六子用左手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面,六子的指尖深陷在皮肉里,六子感觉自己就像一块浑身麻木的木头。斜斜的夕阳落在六子的脸上,六子的一双眼睛红红的,眼里像燃起了一场大火。
傍晚,六子一个人在街旮旯的小饭馆喝酒。
六子坐在临窗的座位前,一小口一小口呷着杯里的啤酒,窗外,霓虹灯闪闪烁烁的街道上,晚风中飘来从对面音像店里传出的一支好听的歌,六子感觉,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人心醉过。六子后来猛然站起身,朝着小饭馆门里的操作间走了过去。
六子对正在燃气灶上炒菜的大师傅说,劳驾师傅,借你菜刀用用。
脑门光光的大师傅眯着眼对六子笑着说,六子,借刀杀人吗?
六子抿唇淡淡地笑笑,说,哪能呢?我杀颗西瓜。
六子手里攥着菜刀,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六子将菜刀搁在腿面上,然后静静打量起了自己的左手。六子的左手上比别人多出来半截短短的红红的小手指,六子现在恨它。六子一仰脖,“咕咚”一声一下将杯里的小半杯啤酒喝得干干净净。六子忽一下用右手抓起腿面上的菜刀,一下将菜刀高高举过头顶。
一道寒光闪过,“咔嚓”一声,小饭馆里吃饭的人大张着嘴“啊”地惊叫了一声,六子手指上的血“哗啦”一下涌了出来,像一瓣瓣猛然绽放的梅花,溅得整个桌面上到处都是。
六子左手上那半截短短的红红的小手指,像一条被人抛上岸的鱼,在地面上蹦跶了几下,最终就一声不响滚到了桌下……
试试“红杏”出没出墙
他常年在外出差。一个月有二十多个夜晚睡在异乡的客房。当然,他的业绩是辉煌、诱人的,他的名字时常挂在部门主管的嘴边,让公司里其他的外销员既羡慕又嫉妒。
当然喽,他之所以能拥有这一切,关键还是因为他摊上了个好妻子,妻子总将家庭里属于他的那一副重担放在自己的肩头,让他在异乡里安安然然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在一次回家的旅途上,百无聊赖中,他从行李包中找出一本杂志,信手翻了起来。杂志上有位心理学家所作的社会调查说——生活中所有发生婚变的家庭中,以那些妻子或者丈夫独守空房的家庭居多,这样的家庭常有“红杏出墙”或者“鹊巢鸠占”之类的悲剧发生。心理学家还煞有介事说,如果一个常年在外的男人想知道自己家的“红杏”出没出墙,不妨试试以一个陌生人的名义给妻子发个短信或者打一个电话,说不准这样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
放下杂志,他哧地一声笑了。
伴着火车咣当咣当声,他想到了妻子!在他走南闯北的这些年里,时常独守空房的妻子,会不会成为心理学家所说的那一枝出墙红杏!
他不知道。真的,他连一点否定它的把握都没有!
一时间,他的脸色像车窗外的天色一样,慢慢变得阴郁起来……
火车终于在天擦黑时到站了。天下着雪,冬夜的冷风吹在脸上,冰冷得像把刀子。出了车站广场,路过街道拐角的一家店铺,瞥见柜台上的公用电话,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从他心里冒了出来,紧接着,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竟向着电话机走了过去。
提起话筒,摁过一组熟悉的号码,不久,他听见,话筒里飘出了他熟悉极了的声音:“喂,你好,找谁啊?”
他喘了一口气,忽然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外乡人的生硬语气说:“他在家吗?今晚我能来吗?”
他在等电话被扣上,或者是一句凶狠的臭骂。
但是没有!他听见,话筒里那个熟悉的声音说:“他出差了,今晚你来吧。”
他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一下涌了上来,他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可是,他的心却像夜晚的大街一样,忽然冰冷得寒风刺骨。
出了店,一个人提着行李在大街上徘徊了很久,最终,他还是决定打车回家!
对,回家!哪怕它现在已不是属于他的家!
车停在楼下,望着楼上窗户里透射出的熟悉的灯光,泪水忽然一下蒙住了他的双眼。
他提着行李踉踉跄跄上了楼。
站在了家门口,他颤抖着手终于摁响了门铃。
他能想象到,接下来,等待他的将会是多么屈辱、尴尬的一幕!
门开了,一束明亮的灯光落在了他身上,紧接着,他听见,女儿“妈妈妈妈,爸爸回来了”一迭声欢天喜地高叫着向着厨房跑了过去。他看见,餐厅饭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晚餐。
不久,他听见,妻子边拉厨房的玻璃门,边咯咯笑着对女儿说:“你爸爸现在也懂得幽默了,回来就回来呗,还在电话里‘他在家吗?今晚我能来吗’呢,他的声音就是再变,他说一个字,我都听得清!”
他感觉,自己胸口忽然一下潮潮的暖暖的。
当然,当然他知道,这绝对不是因为客厅里灯光和暖气的缘故!
一罐银元
西北风像群脱了缰的烈马,呼啸着刮过村口;皎洁的月光落在窗外,大地像铺上了一层银霜;隆冬腊月天的夜晚,寂静而凛冽。
父亲说,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有一个人抱着一只黝黑黝黑的陶罐,敲响了我家的院门……
那人叫水根。水根是和父亲打穿开裆裤时就一起玩大的好朋友。水根的父亲解放前是我们老家方圆几十里很有名的大财主,虽说现在解放都十几年了,水根的父母早死了,可我们村上的一帮“红卫兵”还是紧紧揪住老财主不放,要老财主的“狗崽子”水根交出他窝藏的老财主“剥削劳动人民的果实”……
水根将那只黝黑黝黑的陶罐交给父亲,然后俯在父亲耳畔流着泪说:“大顺哥,我爹生前留给我的就全交给你了,大顺哥你替我好好保管着,村里我是呆不下去了,今晚我想偷偷过江,找人设法将我带出去……”
等水根走后,父亲揭开罐盖,陶罐里白花花装着满满一罐子银元!
后来,父亲将罐盖严严封住,然后一个人偷偷将陶罐埋在了我家后院墙根的第二棵老槐树下……
——这是小时候,父亲给我们讲过不知多少遍已快将我的耳朵磨出茧的一个故事。
每一次,父亲的故事还未讲完,一旁的母亲早皱了眉,鼻梁子一翘说:“哼!你还有一罐子银元?你有一罐子银元我们就不享这福了?”
头一回听父亲讲这故事时,我大概有五岁。整个夜晚,我怎么也睡不着,一夜间偷偷谋划着第二天怎样将陶罐里的银元弄出来,拿到街上换些糖豆子吃。可第二天天一亮,我早忘了。后来,渐渐懂了事,我愈来愈明白父亲讲故事时母亲皱眉头翘鼻梁子的理由——是啊,父亲怎么会有一罐子银元呢?如果父亲真的有一罐子银元的话,我们怎么会过这样的日子——
我们家的房子又矮又黑,碰上下雨时,整个屋子便漏得潮湿得像是遭了水灾;大哥都二十五六了,可是还没定下亲,非但没定下亲,大哥的媳妇恐怕连影子都没呢;姐姐出嫁时,父亲和母亲都哭了,不是因为他们伤心姐姐没有嫁个好人家,而是姐姐的陪嫁太寒碜了,寒碜得让做为父母的父亲母亲无地自容!小时我最渴望的日子便是过年,过年多好啊,过年可以不必穿有补丁的破衣裳,更重要的,过年时我家才能吃上肉。可真要过年了,父亲总是要熬到村子里噼噼啪啪都响起鞭炮声了,才急匆匆地去镇上割肉。每一年,父亲弄回家的,都是又臭又难闻的猪下水……
父亲闲了还是爱讲他百讲不厌的一罐子银元的故事,可是就是连母亲也不忍心再戳穿父亲——因为我们相信,父亲的那一罐子银元,就像阿里巴巴藏着金银珠宝的山洞,这是世界上所有的穷人慰藉自己的一个美丽的传说,一个奢侈、善良的梦!
前年夏天,一天傍晚,我们和父亲一起坐在我家院子的梧桐树下乘凉。忽然,街上的一阵喧闹声,一下将父亲从躺椅上惊醒了。不久,一亮乌黑铮亮的小轿车“嘎”地一声停在了我家门前。车门打开,从小轿车内走下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
老人看见了父亲,忽然哆哆嗦嗦地惊叫了一声:“大——顺——哥——”
“水——根——!”
父亲也惊叫了一声,然后就飞奔过去和老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人哭成了一团。
后来,父亲吩咐我们拿着铁锨、镢头和他一起来到我家后院的老槐树下,我们按父亲的叮咛小心翼翼挖下去,在老槐树下的泥土里,真的躺着一只黝黑黝黑的陶罐!
父亲将罐盖一层层轻轻揭开,我们看见——陶罐里真的白花花装满满满一罐子银元!
那位叫水根的老人用手轻轻抚了抚陶罐,然后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声音哽咽地说:“大顺哥,有这一只陶罐在,这一辈子我哪儿也不去了,这几十年我在海外挣下的钱,我将全部拿回来投资在咱家乡!”
说罢,老人吩咐人从小轿车内提下来一只沉甸甸的密码箱……
儿子、媳妇和娘
媳妇要去省城出差一个月,儿给老家的娘打电话,让娘到城里来照看正上幼儿园的小孙子。
儿的爹殁得早,儿和哥是娘一把屎一把尿一手拉扯大的。
小时候,儿和哥出了门,左邻右舍的叔伯婶子们常笑嘻嘻问:“长大了娶不娶媳妇?”
儿和哥亮着嗓子喊:“娶!”
叔伯婶子们又问:“娶了媳妇做啥?”
“给俺娘捶背做饭洗衣服。”
叔伯婶子们“轰”地一声笑了,娘的脸上绽开了一朵红艳艳的水莲花。
后来,哥娶了媳妇,但哥和嫂子没过几个月就和娘分开过了。哥和嫂子待娘并不好,儿每次节假日回老家,总见娘用袖角擦着眼里的泪花花,儿的心里便潮潮的,很不是个味儿。
儿刚结婚时,住单位的筒子楼。那时儿最大的心愿就是拥有一幢单元房,然后接来老家的娘。儿的身影每天每天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儿的心每天每天悄悄地跟自己心底的愿望靠近着。现在,儿终于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单元房,儿便想,现在该是让娘的脸上绽开红艳艳的水莲花的时候了……
几乎是在媳妇刚走,娘就从老家急急赶来了。
鼓鼓囊囊的行李包里,除了自己的几件换洗衣裳,就是娘为儿带的儿小时候最爱吃的油饼、油锅盔,为小孙子带的炒白豆、爆米花。
儿望着面前白发稀稀疏疏气喘吁吁的娘,就怨娘:“城里啥没有,带这些干啥?”
娘说:“这都是咱自己做的,比城里卖的干净呢。”
娘望着儿孩子似的和小孙子你争我抢吃着炒白豆爆米花,眼睛眯成了一道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