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百乐门 第八章六个流氓型青年
一个春天的星期日,少女张静文照例不到她服务的那家地产公司去上班,烦恼地守在她父亲张伯仁卧室外面。
那扇房门用锁锁着,她不时从门缝中张望进去,见她的父亲还在里面大嚷大跳,她叹了一口气往靠椅上坐了下来,紧蹙双眉,支颐深思。
‘你是恶魔!你是妖怪!我叫孙行者来拿你,七朵美丽的花,多么美丽地花呀!滚开——妖怪——恶魔!’她的父亲在卧室里反复这样嚷着,并且用拳在桌上乱敲。
这几句话是她听惯了的,虽然毫无意义,但还听得出他在说些什么,还有许多其它含糊的言语,她根本无法听出来,也不预备去研究它,疯人的言语是没有仔细听的必要。
她父亲的疯病,每次发作时,总是这样乱嚷乱跳,见刀就拿,见人就打。有时也会打自己,唯一的处置方法是把他关在卧室中,静待他的发作时间过去。那时他又由武痴转为文痴,不再有任何危险的行动,他变得非常静默,终日坐在室中,对一本历书反复地观看。
和他谈话,文不对题,语无伦次。当然,和一个疯人能谈什么呢?
门铃响了,下女阿菊从门外邮差手中接了一封信进来交给她。
她打开信,信上写着:
‘静文小姐:兹为两年前七朵花案,请于今晚八时至大西路舍间商谈,其它五位有关系者亦将准时莅临,事关余等切身利害,务必拨冗参加会议为要。赵雄杰启’
这封来信使她烦愁了,她极不愿将她自己牵涉在这件已过去的案子内,也许这会使她名誉受到损害,甚至毁灭了她的前途。
那是件极不名誉的案子,为何旧事重提呢?
她犹豫不定,是否需要准时往大西路赵家探询召集这一个会议的目的?或不闻不问,置身于事外?
她深知那六位流氓型的青年,虽非正式流氓,但都是一著名流氓头子的手下,流氓习性已根深蒂固,她愈少与他们接触愈安全。然而不参加这一次会议,她不知这七朵花案件有什么新发展。若贸然前去参加,或许这六个流氓型的青年,计划了什么圈套,要等她去钻。或者以七朵花案为借口,对她有某种阴谋暗算。
她的思想冲突,直至当晚七时四十五分尚未停止。终于她雇了一辆三轮车,往大西路驶去。
当她抵达目的地后,她又踟蹰不前了,躲在巷角一根电线杆后,观察动静。
没有多久,她看见钱雄明、孙雄久、李雄健、周雄本、吴雄亨,五个青年雄纠纠气昂昂地,络绎到了赵家那幢狭隘的屋子。
她看见他们歪戴了呢帽,穿着不正派的颜色鲜艳的西服,打着花花绿绿的领带,翘着大拇指那种走路姿态,就使她心寒了。
她不敢进那屋子去,她在巷角徘徊。
事实上这案件确与她有不可分开的关系,她应该进去探询消息。最后她鼓起勇气,一步一步向那幢屋子走过去。
她举手敲门,但敲得那样轻,连她自己也没听得有任何声音,当她想敲第二次时,发觉那扇门虚掩未闭,突然她的肩上被人重重地拍了两拍。
她转过头去,赵雄杰正站在她的背后,使她的脸涨得红热。
‘噢!张小妹,怎么不进去站在门外干什么?怕难为情?’赵雄杰粗鲁地挽着她的手臂走进去。
‘赵先生放手!’这是她的抗义。
客厅内五个青年早已看见了她。
‘小妹妹来了,我们全体恭迎了!’
整个客厅内被烟雾笼罩着,他们散乱地坐在那里抽着香烟,满地都是烟灰与烟蒂,有两个人坐在桌子上,足踏在椅背上。
‘我们与张小妹妹很久没有见面了,现在长得像一朵出水芙蓉一般地美丽了!’钱雄明首先向她放箭。
‘美丽极了,黄毛丫头十八变。’孙雄久也向她开火。
‘你们看小妹妹的线条多么袅娜,高的地方高,低的地方低!’李雄健更轻佻地说。
她像一头小鸟堕入一群饿猫的包围中。
‘诸位先生不要尽取笑我,也不要再叫我小妹妹了!’张静文小姐一脸不愉快的神情
‘唔——唔——’周雄本说。‘她生气了,我们在小学读书时不是大家都叫你小妹妹?大家都跟你开玩笑嘛!’
‘那时我们年纪还小,现在都已长大了,不能再毫无限度地开玩笑了,’张静文的语调极严肃,转身对赵雄杰说:‘尊夫人呢?’
‘噢!她和一个孩子往乡下去探望她的母亲了,大约要几个月才能回上海来。’赵雄杰说。
这使张静文更狐疑了,他们好似有意安排了一切,对她施用一种阴谋。
‘那么,今晚你邀我来究竟为了什么事?’她问。
此时赵家一个中年女佣曹妈端了一盘茶来敬客。她将一杯茶置放在张静文小姐身旁的茶几上。
‘张小姐,你去年新春来过一次后,已有一年多没来了,你身体好吗?老太爷的病况有转机吗?’
这是张静文今晚踏进这屋子后,听到唯一温暖有人情味的话。
她和曹妈谈了几句,曹妈退到厨房里去。她重新再向赵雄杰提出那个问题。
‘当然是有关七朵花那件案子。’赵雄杰说。
‘我们稍缓再谈这一不愉快事件——让我们与张小妹妹——噢!我又说错了,让我们跟张静文小姐先谈谈别后情况,’钱雄明说,‘你与赵大哥还有走动,与我们简直是像陌路人一般!’
‘对,我们赞成和张小姐先谈谈别后情况。’其它数人不约而同地说。
于是他们略略交谈几句比较客套的话,接着这些浮滑青年的话题,又转移向轻佻方面去了。
‘张小姐,你还未结婚吗?’这句话还不算不正常,却是轻佻的起端。
张静文小姐摇了摇头。
‘听说你在地产公司里工作,有七八个漂亮男同事向你追求,有没有这回事呀?’
张静文非常地忿怨,但忍住还未形之于色。
‘假使你还未选定对象——你应该在我们六个小学同学中选择对象呀!’这是一个相当侮辱的炮弹打到张静文身上去。
‘不,赵大哥已结婚了,应该除外,你在我们五人中选一个吧!’
‘她和赵大哥的友情比较深厚,也许她喜欢他也说不定,方才他们不是挽着手臂进来的吗?’
‘不要瞎胡调,’周雄本一本正经说,‘我们五人中以吴雄亨年纪最轻,最健康,他是业余拳击家,曾得过轻量冠军锦标,你选了他吧!’
‘我的确很爱张小姐,’吴雄亨说:‘可是知道她很瞧不起我们这种轻浮的态度。’
张静文乘他们不防之际,突然奔出客厅,开了大门匆匆往街上疾行而去。
那些浮滑青年还想去拖她回来,但被赵雄杰阻止了
‘吴雄亨说得很对,她瞧我们不起,’赵雄杰说,‘随她去吧!’
‘没有漂亮女人在一处,一切都没有劲了。’孙雄久叹息地说。
‘到楼上我的卧室中去开一个秘密会议,我保证你们每一个人都有劲了。’赵雄杰说
他们鱼贯上楼,闭紧了房门,在那里商议一件极秘密极重要的事。
女佣曹妈为了好奇,在室外板壁缝中窥探。她看见一部份行动,也听得了一部份低微的密谈,可是她根本不十分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最后,他们似乎已获得了决定。
‘不要忘了张静文!’赵雄杰说。
这是曹妈听得这秘密会议最后一句话。
接着,他们开了房门重新到楼下客厅中去。坐了不久,六个人连袂往街上去了。他们不曾关门,曹妈忙着厨房中一些没有做完的事也没将门闩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