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破开山巅浓浓的雾霭,在少室山连天峰顶,延觉以三体式的姿势站立着,以面向阳,吞吐初阳之气。
等到日头跃出地平线,挂上一竿天空,他才收了姿势,双手虚按腹部,和着嘴里的唾液吞了一口紫气,他的胸腹之间响起了牛蛙觅食时的呱呱叫声。
延觉张大双目,站立高峰远眺嵩山,凌空虚顶形神开,觉得头顶上一道热流灌入身体,与昨晚的清流交相呼应,全身熨贴舒爽,龙虎交汇,阴阳调剂。
“有阴就有阳,孤阳不生,孤阴不长,果然是至理名言。若不是昨天那怪人一席话,我险些走入了歧径。”
延觉十分庆幸,他得到日练月练之法,相信如此坚持练习三体式,肯定会收获不小,破除“知觉障”就更有把握了。
一夜砍竹,加上修习三体式,延觉竟然没有感到丝毫困顿,依然精神饱满,他背着手,远眺群山,心里默默勾画着一副图画,那是嵩山的地图。
永智首座曾经说过,大自然万事万物都有道理在内,只要你有一颗随时发现道理的心,就能从大自然之中获得道理。
国术是道,书法是道,画技是道,棋艺是道,箭法是道,音乐是道,坐禅是道,看山是道,遇水是道,骑马是道……
万法皆通,具备智慧的圣人、贤人可以从任何事情上触类旁通,学习到很多道理。
像是三国时代,姜维曾对老师诸葛亮说:“文不如师,武不如我。”说诸葛亮在武功上不如自己。结果三年后,诸葛亮与姜维比试枪法,大败之。按照民国国术界一些喜欢三国的国术宗师看来,三国时代最厉害的武道强者不是吕布、赵云之流,而是诸葛亮,因为他智慧高,是贤人、圣人,所以他学武有悟性,算是当之无愧的武道第一人。
三年时间,从一介书生,练就绝世枪神,最重要的,是悟性,是懂禅,是掌道,懂得万事万物的道理。
枪,就是拳,枪术,就是拳术。
孙师《拳意述真》有一句话,叫做:“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是真意。”
拳无常法,首重悟性,所以,延觉学习书法,在一定方面来说,也是学习国术拳法。
如今,他观察嵩山,看初冬之季的山川河流,看秋意凋落,看动物冬眠,也是想着体悟大自然的道理。
……
良久之后,延觉方才收回目光,转身下山去了。
还未及回到寺中,天空悄然下起小雨,与往日相比,今天上山的香客明显少了,少林寺较之以往清静了许多。
在晨钟暮鼓之中,延觉回到了僧舍,继续开始了枯燥的抄书生活。
抄书,练拳,观察,感悟……延觉不急不躁,虽然受困“知觉障”之中,但他的心意依然稳固,丝毫没有动摇。尽管如此,他的功夫依然在缓慢退步中。
没有人知道,在延觉的不急不躁背后,他付出的努力更多。每天他的睡觉的时间不超过三个钟头,除了要完成每日的训练功课之外,还要在黎明之前赶到连天峰顶日练,晚上还要在夜深人静之后,独自来到后山月练,比旁人花费在修炼上的时间多出一倍甚至更多。
这期间,延觉几次偷偷再入竹林,都没有遇上那位神神叨叨的怪人,他猜测这人或是已经离开了少室山。
时间慢慢过去,延觉的拳劲在变弱,平时在与恒明、恒远等人推手较量当中,别人很明显感觉到他的五行拳劲已经开始酥松,甚至到最后都抵挡不住最年轻的恒相的拳劲。
达摩院的众弟子们看在眼里,有嘲讽、有讥诮、有暗骂、有惋惜、有不怀好意的期待、也有善意的担忧。
但众多弟子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小师叔真真正正成了达摩院众弟子当中的“吊车尾”了。两个月后的挑战已经毫无悬念,达摩院随便拿出一个弟子,到时候都能轻松战胜他吧?
……
这段时间,恒元、恒宇等人均未来打扰,只有恒明、恒远带来了一些最新的消息,说是少林寺众多武校经过了一个多月的选拔,终于选出了十位少年前来参赛,但这些都不具备多少威胁性;而本寺之内的戒律院、知客院、初祖堂等纷纷公布参与罗汉堂考核的名单,其中有几位师兄修为高深,是达摩院恒元师兄等人的劲敌。
为此,心思细腻的恒明还特地为小师叔列了一张“罗汉榜”,将所有参与罗汉堂演武大赛的少年名字全部列进榜单,目前本院及武校部分已经全部誊录完毕,只剩下其他少林分院和莆田南少林的武僧参与名单了。
只是让恒明、恒远甚为不满的是,小师叔只是拿着榜单稍稍看了看,就丢到了一边不再理会,依旧不慌不满的做着自己的事,还大言不惭的说道:“现在我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余者皆无意义。”
……
半月之后,延觉抄录完拳谱,前去藏经阁归还,在二楼再次见到了不修边幅的延武师兄。
只见这个仿佛怒目金刚模样的大和尚依旧是那副袒胸露乳的邋遢样子,这次他倒是没有打扫卫生,而是不丁不八的站在宽大的书桌旁边,悬腕挥笔作画。
延觉大跌眼镜,他根本就没有想象过,这个恶形恶相的和尚竟有如此文雅的一面,太颠覆形象了。
延觉手捧拳谱,走到书桌前,探头一看,发现他正在作一幅水墨秋景山水画,只见寥寥数笔间,层岩叠岭,奇峰寒林,秋叶如针,寒气袭人。山腰一间古寺,僧舍大殿四五间,山间升起一轮红日。山水之上的天空,其用淡墨渲染,以烘托秋意深浓,山石则用乾笔皴擦,枯树用浓墨意笔写之,十分精巧。
在勾完枯树枝叶之后,延武收笔,留白半幅,指着空白处对延觉道:“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以发之。小师弟,听说你练书法一年了,不如你帮我题诗一首,如何?”
延觉摇头,一边欣赏这半幅《嵩山秋日图》,一边羞愧道:“师兄这幅画作笔法苍劲雄奇,颇有意境,师弟才疏学浅,字练了一年依然不堪入目,题诗肯定要破坏师兄这幅画作的意境,实为不美。”
延武牛眼一瞪,粗声道:“题的差,丢了再画一幅就是了,值得什么?让你题就题,切莫啰嗦!”
延觉却不过,只好放下拳谱,稍想了一下,这才提笔以行草题了一首诗,诗曰:“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
延武眉头舒展,手指微微划动,半响方点头,“王维这首《归嵩山》倒也切景。只是你的字——确实丑!”
延觉脸涨的通红,羞惭难堪,延武哈哈大笑,状似欢快。
“不过你也不用妄自菲薄,能一年时间练到这种水平,已属不易,从你的字里行间,其笔锋婉转,含有枪劲,勾连往复,已经有外三合的些许意境,可见你在三体式上颇有悟性,不坏,不坏!”
延觉苦笑:“师兄,你到底是夸我,还是损我啊?”
延武收起了笑意,目光炯炯看着延觉,问:“你练三体式,没遇上腰腹胀痛、胸口发闷之症吗?”
“没有。”延觉老实回答。
延武点点头,随手将书桌上的拳谱拿在手上,一本一本随意拋出,每一本拳谱就像是长了眼睛,各自回到原先的经柜,其神乎其技,让延觉叹为观止。
此刻,延觉已经可以肯定,延武师兄的武功绝对到了自己难以想象的地步。
延武将拳谱放回,然后来到内室书桌不远的空地上,一只手掌微微摆了一个请势,示意延觉过来。
“师弟,来,让师兄看看,你的三体拳劲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延觉硬着头皮过来,向着延武施礼道:“师兄,师弟仍在障中,劲力已经酥松无力,刚不成刚,柔不成柔,还望师兄指点迷津。”
延武:“你头顶酥软,隐现银白赤红,可见你已经接触日练、月练之机,只是对你来说,这样的练法还为时过早,我怕你已经进了歧路,你需得体会什么才是‘无意之中是真意’的拳理,不可贪多!”
说罢,朝着延觉一拳轻飘飘的打来。
延觉被延武一语道破所练之法,犹如五雷轰顶,惊骇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