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觉提着一只气死风灯,走在偏僻的山路上。夜幕之中听着自个儿脚底下咯吱咯吱踩着枯败落叶的声响,延觉感觉有些冷,便稍稍紧了紧身上的僧袍。
深秋的山上冷如寒冬,更深露重,凛风吹过,激起身上一层又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有一种透骨的寒气。好在延觉早已经不是一年前的杨晨了,尽管只穿了一件僧袍,但他依然只是觉得冷,并没有感受到透骨的寒,可见一年以来远超旁人的刻苦修炼已经给他的体质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经过饮马池时,延觉看到了三三两两的少年犹如一团团火焰迎面呼啸而过,他们你追我赶,欢笑中彼此斗个不停。
这些少年看到一席僧袍的延觉提着风灯缓缓走来,一些人便下意识的收敛了举动,有几人还脸带微笑,单掌竖起向延觉施礼。
延觉回礼,抬头时分明看到这些少年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眼中流露出来一种或羡慕或疑惑的情绪,他还明显感觉到,有几个少年还细细打量着自己,脸上流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似乎想要较量一番,却被领头的少年制止。
领头的少年长相普通,惟一让延觉感觉有异的地方就是那少年非常沉静,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镇静,他没有和其他少年追逐胡闹,而是背着手慢慢走着,却始终走在众少年的最前方。
他眼神沉静、淡然,甚至夹杂着一丝冷漠。他微笑着和延觉施礼,然后两人擦身而过。
这群精力旺盛的少年又恢复了热情,继续你追我赶下山而去。
延觉拎着风灯,走了几步,忽然心有所觉,回头一看,却见那名领头的少年正巧同时回过头来,夜色中两人目光相触,随即各自收回。
延觉只觉得这个少年似乎有些奇怪,而且刚才对视的时候眼睛很亮。接着,延觉淡然转身,继续在蜿蜒山路上行走。
延觉一边走,一边想起刚才那些少年的热情,猜测这些少年也许是山下少林武校的学生吧。虽然他今年也不过十七岁,但他面对这些同龄的少年,竟有了一种沧桑的感觉,回想一年来匪夷所思的境遇,他发现自己的心境也成熟了不少。
少室山连天峰的北面有一座方圆广袤的竹林,少林本寺许多僧舍便是取材此地。接近竹林,远远就有一股竹香味儿扑面而来。
秋风在山间游荡,贸然闯入广袤竹林时,引起了一阵又一阵呜呜呀呀的反抗声音。延觉提着风灯站立在竹林之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一会儿,终于选择了一个方向,继续前行,一头扎进了黝黑如墨的竹林之中,他手中的风灯,便成了竹林之中惟一的亮色。
铎铎铎……
静夜中,刺耳的劈砍之声顺着风传入延觉的耳朵,其中夹杂着细细的说话声,仿佛是山魈低语,令人骤然听闻,心生寒意。
延觉却笑了,循着声音继续拎着灯笼往前走。
终于,远处两点橘黄的灯火映入延觉眼帘,灯火处不远,两个身影正挥汗如雨不停着砍着青竹,冷风中竟也热气蒸腾。
“谁?”
一人听到动静,停手直起身子,警惕喝问。
“是我。”
延觉回答了一声,不紧不慢的过来,那人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另一人也被惊动了,欢喜的叫了一声“小师叔”,就扔下手中的砍刀,冲了过来。
“恒明、恒远,这次是我连累你们了。”延觉抱歉道,恒明、恒远两人是因为和自己交好,才会受到这次无妄之灾,算是被殃及的两条池鱼。
恒明、恒远却一脸不在乎,恒明更是脸生不渝之色,不悦的说道:“小师叔,说这些干嘛,这事和你无关。我们俩确实偷懒了,没完成功课,再加上有人借题发挥,怪不得旁人!你如果真拿我们当朋友,以后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恒远也是连连点头,一脸赞同的模样。
延觉点点头,回身将气死风灯挂在身边的一株矮竹的枝叶上,从怀里拿出一块布帛,打开之后,里面竟然躺着两张尚有热气的薄饼。
恒远欢叫一声,也不客气,立即抢过一张,塞进嘴巴里,三口两口就吞入腹中,因为动作大,牵扯到后背,不由得长嘶了一口气,呲牙咧嘴。
“五戒棍不好挨吧?”
延觉揭起恒远的后背僧服,从口袋中拿出一瓶少林特制的金疮药,为其细细抹匀。
等到恒明吃完薄饼,延觉再为他上药,三人谈了一会儿,延觉站起身来,问道:“砍了多少株?”
恒明、恒远合计了一下,顿时有些垂头丧气:“唉,只得四十余株,还差六十株。”
主要还是伤势牵连,否则离一百株的目标不会太远。延觉点头,不容置疑的对两人说道:“你们回去吧,剩下的我来砍。”
“那怎么行?”两人异口同声的说,“小师叔,不用了,要是让恒元他们知道了,又要生出是非。”
“你们两个是伤员,刚刚抹上伤药,必须好好静养。先回去吧,这事除了你们和我知道,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恒明、恒远还是不肯,最后还是延觉拿出小师叔的架势,这才将两人赶回去。
……
……
月光如匹练,在竹林间隙之中倾斜,化为斑驳的水波点点,每一点都如同上好的美玉,美不胜收。
仅仅只砍了十余株竹子,延觉就感觉到手臂酸痛,背脊发胀,便顺势停了下来,他仰天看了看月色,静静的看了一会儿美丽夜景,此时的山林静谧,无数大自然的声音汇聚一起,在静谧之中又有着十二分的喧闹,静极生喧。
延觉忽有所感,便默然站立竹林之中,两手相抱,头往上顶,开步先进左腿,两手徐徐分开,左手往前推,右手往后拉,两手如同撕棉之意。
他左手直出,高不过口,伸到极处为度。左手大指与心口平,胳膊似直非直,似曲非曲,右手拉到小腹肚脐下,大指根里陷坑,紧靠小腹。
延觉双目紧闭,左足与左手要齐起齐落,后足仍不动。左、右手五指俱张开,肩与胯合,肘与膝合,手与足合,肩摧肘,肘摧手,腰摧胯,胯摧膝,膝摧足,身子仍直立,不动如山。
不长时间,延觉便觉得一股清凉的感觉从头顶百汇穴灌入,紧接着他的脑子一清,顿时心气稳定,神意专凝,意渐渐与气相合。
延觉身体微微波动,身体那种清凉的感觉随身体之形势自然流行,无心御气,气自然而然与力相合,阴阳相合,上下相连,等到如此运行了三两周之后,延觉突然浑身一震,嘴巴一张,一道白气如箭一般喷出三尺远,胸腹之间无比舒畅。
延觉只觉得心头欢喜,不由自主发出一声长啸之声。
“难道这就是形意的内外如一、六合真意?三体式果然玄妙。”
延觉刚才在月色之中心有所感,所行的一套桩法就是形意拳的“三体式”,今日藏经阁借经,那位高深莫测的延武师兄建议自己学习“三体式”,延觉回僧舍之后,便首先将“三体式”抄写记牢,至于练不练,到时先向永智首座征询一下再说。
但今日身处寂静山林之中,月光如水,突然之间心头攒动,便对月练了这套“三体式”。
一练之下,延觉感觉通体舒泰,仿佛六月天吃了冰激凌,十二万个毛孔都透出一股爽劲。
“他/娘的,鬼吼什么!不知道你佛爷在这里睡觉吗?”
延觉长啸声刚歇,头顶上突然传来一把气急败坏的怒吼声,紧跟着,一道黑影迎面打来,延觉闪躲不及,还没来得及闭紧的嘴巴里面多了一块东西,上面还有些许肉丝和鲜味。
延觉大惊,一个滚身躲出数丈远,然后张嘴将口中的骨头吐出,感觉腑臓之内隐约有恶心之感。
他一年多未食荤腥,骤然咬了一块骨头,而且还极有可能是别人嘴巴里面吐出来的,岂不恶心?
“是谁?出来!”
延觉紧握手中的柴刀,他刚才就地一滚,已经瞅准了方位,虽然柴刀笨重,但好歹也是武器不是么?
“一个桩站的七歪八扭的,还洋洋得意,简直不知所谓。”
那个讨厌的声音依然在延觉的上空盘桓,声音里面夹杂着十二分的不屑以及二十分的嘲讽。
“三体,对于天地人三才,三才,对应上中下三盘,三盘有三劲,内三合,外三合,六合合一,才是三体归一的三体式,你练的是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那道身影终于出现,但是就算延觉睁大了眼睛,依然觉得毛骨悚然。
庞大的身影就像是突兀出现的,没有什么唰的一声,也没有什么残影闪烁,就是这么突兀出现,就像是原本就在那里,只是延觉一直没看见,没注意到而已。
“这到底是人是鬼?莫非真是山魈?”
尽管延觉胆大,心里依然有些发毛。浓郁如墨色的黑夜之中,那身影背靠风灯,灯光只能照到他宽厚的背,他的前面依然隐藏在黑暗之中,显得十分诡异。
从面光的背影来看,这人身穿的是一席破旧的道袍,粗麻所制,腰里系了一根麻绳,身材高大魁梧,光头,就这么松松垮垮的站在延觉眼前,延觉就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座高山。
延觉仔细观察了片刻,一颗吊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可以肯定眼前这个身影是人,不是山魈。
惧意稍去,延觉不由得想起刚才这个怪人所说的话,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个奇怪的感觉。
这时,那个身影动了,他伸出手来朝着延觉一抓,延觉就感觉身体一紧,仿佛被一根绳子绑住,不由自主的被拉向了怪人所在的那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