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十分陌生。
文玠特意寻来的九竹卷帘帐不见了。在树中村呆了整整一年,我养成了需要闻着树木散发出来的自然之气才能入睡的习惯,他惯着我,派人千里迢迢翻越岭南,砍下黑岩寨中的九棵虎皮吊竹给我做成了卷帘,永久滴散发树木的清新气息,入夜时分睡下,就好像有回到了树中村,那片隔离尘世的桃源净土,而我的心,也不再那么痛了。
不见了九竹卷帘,左边第三片竹简上头刻着的字自然看不到也摸不到。他并没刻写些矫情的诗句在上头,简简单单一个“卓”和一个“玠”字。
以前每日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赖在床上,把两个字摸上半天,这已经成了我多年以来不变的习惯,有时候就算睡意朦胧,眼睛看不清字迹,伸手触摸一下感受到线条打磨细腻的边缘,即便文玠不在我身边,心里也觉得十分宽慰。
现在既然摸不到九竹卷帘,难道是,难道是叫他给收拾了去?
我心底一凉,可一时间想不起来为何浑身发冷。
茫然睁开眼睛,双目不知何故不能视物,我想抬起头来,可脑袋根本没有重量。唉,我又病到了么?试着低低开口唤一声,然而,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庆幸,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只因我唤出的,终究还是一个“玠”字。
而我早已发过誓,这辈子,不会再唤出这个伤透我心扉的字。
我咳了咳嗓子,还是没有声音,怎么病的这么重,连说话发声都不能。
究竟是怎么了?
随着意识逐渐恢复,一幕幕完全陌生的场景潮水一般涌现,我目不暇接,愈发惊慌。那柄长枪刺来的时候,我是拼了命要躲开的,可整具身体完全不受控制,我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仓皇失措之下,我要赶紧坐起身来,不料一跃上了半空,撞进一只大手里头。
我低头,看不到自己的身体。此时只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快阻止住别让它跑了,这片是还没缝上的眼睛。”
我的一只眼睛漂浮在半空中,接着就被一名男子的手给抓到了。
这个雪衣男子靠近我,伸出手轻轻捏住我眼睛这片魂魄,他的拇指奇长无比,竟然比女子的双手都要好看,他另一只手迅速穿针引线,一针针扎入我的眼眶边,将我这只眼睛跟另一片魂魄缝到一处。我转着眼珠小心翼翼避开下针处,转到眼角的时候定睛一看,发现他手里持的另一片魂竟然是我的左脸颊。
哎呦,轻点儿!他这一针缝的位置似乎不好,痛得我战栗不已。
只听另一个女子的声音:“你们看啊,魂魄好像颤动了一下。”
那个淡雅着装的女子赶紧凑上前来:“是呢,快看这是什么?”她用手指点了我的眼眶一下,说,“你们快瞧瞧,她眼眶流泪了。”
出手扎得我眼眶很痛的雪衣男子迟疑一下,开口:“似乎开始恢复记忆,所以感觉得到痛楚。”
梳个偏髻的女子问:“魂魄不是连重量都没有吗?又怎么会感觉到疼?”
另个一直蹙眉男子接过话头:“她之所以碎成了片,本就是由生前所承受的痛苦引起的,记忆恢复时魂魄很可能承受不了,她体质异样,会感觉到疼并非偶然。”
那个淡雅清丽的女子满脸担心的模样:“这才缝补了少许她就有了痛觉,要把全身修补好,那得多痛?”
是啊,我很痛,痛得流出了泪。可我的眼睛现在是片状,即便有泪水,也永远都滴不下来。
雪衣男子显然很为我担心,他忧伤的眼神让我想起了什么人,可我不能记清楚。
他迟疑,转身问后面的人:“紫七煞,还要继续缝补下去吗?”
被他称为“紫七煞”的女子在我看来暂且只是一片紫莹莹的颜色,之所以说她是女子,是因为我听到了冰冷又急促的声音:“趁着最后一丝太阳光亮继续缝,不到半个时辰阴气会上升,就只能等明天了。”
蹙眉男子脸色阴沉,声音又响起,他是个大咧咧的汉子,说起话来比雪衣男子粗犷不少,似乎在为我争辩:“她一个弱女子,一针针下去哪里受得了?”
紫七煞不松口:“继续。”
随着众人轻微的叹息声,又一针!又一针!我痛得叫不出来,因为嘴巴不知道哪里去了,暂时还没有缝上下巴。雪衣男子忧心忡忡:“还是先用法术将她的痛觉消散吧,这样缝起来不会太难熬。”
紫七煞终于妥协:“好吧。”我闻言,也松了一大口气。
于是,五个人围着我,由紫七煞牵头,口中念念有词为我施法压抑疼痛,我的眼眶逐渐麻痹,雪衣男子一针针扎下都没什么感觉了。
可这些人究竟是谁?我尽力搜索着脑海中仅存的影像,并没有五人的相貌。模糊的记忆中,只有一个束着长发的人影面孔一闪而过,我尚未来得及捕捉他的面孔,那人就转过身去背对着我,隐约间感觉得到他对我有些愠怒。
束发男子的身后是好长一段脱落掉漆的朱红色宫墙,他一边顺着蔓延至远方的墙壁一步一个脚印渐行渐远,一边伸出手指,边走边划,在宫墙上留了一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痕迹,他不在乎灰尘和瓦色的墙面把手指染成土红,只是一步一步,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张张嘴,想喊出他的名字,可发现,我竟然不知道他叫什么。
只听那个梳个偏髻的女子道:“你们看到她记忆中的幻影了吗?刚才那个人不就是……她似乎开始找回记忆了。”
雪衣男子点头:“刚才修补的时候也有些记忆片段,可惜颠三倒四,要完全找回记忆还需些时候。”
紫七煞右手从虚空中抽出根细细的丝线,招呼另几人:“快,我们一起修补,尽快让奉卓恢复记忆。”
她刚才说了什么?她是不是说道“奉卓”两个字?
啊,为什么一听这两个字,我就好像被苦水淹没?他们明明为我驱散了痛觉,我怎么会感觉到痛楚和口中的干涩?
她口中的那两个字,可否是我的名字?
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一个连自己身份都不清楚的孤魂野鬼,用得着五个人尽心竭力修补吗?
紫七煞一边急匆匆修补我的右手,一边开口:“将越多的碎片缝到一起,魂魄记忆就会变多一些,看到她生前的事情就多一些。我们都触碰了她的灵魂,又亲手把她的魂魄复原,或许不用她开口说话,就能看见她的过往。”
淡雅装素的女子恭恭敬敬:“紫七煞说的极是,快些救回奉卓姑娘,也能早点知道赦免帖的下落。”
赦免帖?不知道,又一个我没听过的词儿。
紫七煞沉吟一下,道:“魂魄恢复记忆有几种方式,不知奉卓是哪一种。有的会先回想起来最难以忘却的人和事物,有的则是最先记起去世之前的所在之地以及死因,有的会遵循施法者的引导、回答施法者的问题,还有的会按照从小到大成长的经历把整个人生回顾一遍。”
她秀美的眉头一皱,低声,“第四种最费时日,看来奉卓就是此类了。没有办法,要想知道赦免帖的下落,只能等她慢慢把一生的事情全都回忆一遍。”
那个声音较粗的男子一听这话,居然变得挺兴奋:“这也挺好啊,借此机会了解了解奉卓姑娘,我一直好奇她神秘的身份。”
被他们叫做璇艺的女子也叫道:“奉卓姑娘似乎还知道我娘亲的事情,可无论我怎么求她,都不肯告诉我。如果能看见她的一生,或许还能找到我娘亲。”
青蝉抽了一下鼻子,声音有些低:“不跟你讲肯定有她的理由,你这样贸然读取她的记忆,小心有严重后果。”
璇艺冷笑一声,针锋相对:“至少我有胆量去找娘亲,你呢?”
青蝉正要还嘴,南空户出面阻止了两女子的争斗:“最重要的还是寻找赦免帖,我猜测很可能与杀掉她的人有关系。现在最坏的情况就是赦免帖已经落入敌手,敌人还囚禁了同伴,或许从奉卓这里我们可以知道敌人究竟是谁。毕竟敌暗我明,偷袭成功十分容易。在不清楚对手身份的情况下,不能贸然出击。”
众人的神色皆一沉。璇艺和青蝉纷纷点头同意。
无法表示不满的我想要叹气,可是嘴巴尚不知在何处,只能把这口气叹在心里。这几个人与我本是陌路,怎么会有窥探别人秘密的嗜好?我想摇头抗议,可我的头究竟在何处?我不知道。
靖遆忽然叫:“快看,又出现了一个人,红色的。”说着,众人都凑到我面前仔细观察,只听紫七煞诧异的声音:“怎么会是她?”
青蝉嘴快,问:“这个红衣女子是何人?紫七煞认得?”
紫七煞点了一下头:“我当然认得,跟她见过一面。她就是二十年前在灭世之战中毁掉通天阵并杀掉波宏族大祭司的血衣女魔鬼,没有想到奉卓居然认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