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五年十二月十日,朱厚照在南京骚扰了一年多后,终于起驾回京了。
至此,王阳明的一颗忡忡忧心方才得以放下。
在宸濠、忠、泰之变中,王阳明以独特的智慧处变不惊,履险如夷,一一渡过难关。
自从经历了这些变故后,他更加坚信良知真足以使人忘患难,出生死,臻于参透天地玄机的境界。而其他侧重于后天事物上做功夫的学问,与其相比,无异于天壤之别。
是夜,月明风清,王阳明独自一人静坐于书房之中。
屋内没有点蜡烛,清亮的月光皎皎洁洁地洒进来,周围的物体隐约可见轮廓。
王阳明回想起这几年来,巡抚南赣、征剿盗贼、平宁王叛乱、处诬陷之危疑,一路走来,十分不易。
心中感慨万端,静默了一会儿,他起身点亮蜡烛,提笔给邹守益写了一封信,其信曰:
“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如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
从这个时候起,王阳明开始正式提出“致良知”的思想,良知即是“本心”的发用,正如孟子所说“万物皆备于我”,良知包含一切。
如能领悟到天地宇宙间的规律,发现本心妙用,则能获得一种心灵的安定,拥有超于常人的智慧,以此良知应事接物,自能驾轻就熟,无往而不胜。
一个人的心灵,本来就有能妙应万物的智慧,本来就有无穷的能力,只是因为被各种尘埃蒙昧了,不能显现出来而已。
“致良知”要做的工作,就是要在工作和心灵的安静之间找到一个契合点,让心灵只停留在此刻,让真心任运自然,活泼无滞。
正德十六年三月,朱厚照驾崩,世宗即位,即嘉靖皇帝。
此时江西地方无事,王阳明日与学生、友人讲学,倡导“致良知”之学。
五月,集门人于白鹿洞书院。
白鹿洞书院,位于庐山南麓,风景优美,绿树成荫,是治学读书、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南宋大儒朱熹亦曾在这里讲学。
是时,王阳明的弟子蔡宗兗为南康府教授,主持白鹿洞书院。
应众人之邀,王阳明便在处理政事之余,开始在白鹿洞召集门人开课讲学,夏良胜、舒芬、万潮、陈九川等为该班一期学员。
清晨,白鹿洞周围弥漫着一片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雾霭,远近山峰云烟缭绕,朦胧似幻,山、天共成一色,一派空灵气象。
在书院里,王阳明居中而坐,看了看在座诸生,说道:“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莫不以先致其知为本旨,千变万化,无不归之于‘良知’二字,因此某常谓‘良知之外更无知,致知之外更无学’。
“世之学者,大多求知于见闻,乃是心外求道,心与万物相分离,而不能用之于日常应酬诸事,更不能使此心得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处。”
朝阳升起,万道柔和的金光从参天古树的叶隙中透射下来,幻化出五颜六色的光柱,使这清幽之境变得愈加明净、空灵。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讲道:“如今某拈出‘致良知’三字,何等简易明白,孟子云:‘是非之心,知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谓良知也。人孰无是良知乎?但不能致之耳。
“此心神而明之,虚灵澄澈莫不有知,若能尽去私欲,恢复其虚灵者,则此良知不必向外求索。以此良知妙用应事接物,对于天下之事有感而应,其与道相通,所采取的措施均能恰如其分,此为孟子‘人之所不学而知者,良知也’。”
这时,有一个弟子问道:“先生,如果能做到不动心,也能达到您这样用兵如神、应事自如的境界吗?”
王阳明笑道:“凡事也须学过。所谓‘所不学而知者,良知也’,并不是说凡事不须学习,光学个不动心就行了。而是说良知是一种去除物欲后的境界,是不能从外界的见闻知识而学得的。
“世间之事,如军旅用兵之事,此是对刀杀人的事情,岂可意想可得?必须自己亲身学习、实践这件事,在行动中反复揣摩,融化于内心,待对其规律的摸索逐渐明朗,这方面的智慧逐渐完备,方可随心所欲地去运用它。
“对于普通人来说,没有不亲身实践过那件事,就能深通其理的人。大家认为所谓不学而知,就是凡事不须学就能掌握,这也就是后世格物致知之学,被许多人视为荒谬的原因。
“不过,假若能达到洞悉此心良知的境界,融通一切,心静而神灵,就有了一种大智慧,做什么都能举一反三,事半而功倍。”
停了一下,王阳明又说道:“这是一种灵动不居的状态,唯有虚灵忘我,似乎处于一种对身心内外都毫无执着的境界,才能出现与天合一的真实感觉,才能以‘真心’去顺应万物的规律,唤起本能的力量去应对一切,做得恰到好处。”
此时,薄薄的雾气弥漫进书院里,似有若无,把一切都淡化了。
缥缈灵动的雾霭,似乎在用无声的语言阐述着这一真理。
听了这番话后,大家都受到警醒,有所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