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至傍晚,夕阳西下,暮霭渐渐从水潭、溪流处蒸腾而起,弥漫开来,愈来愈浓,本来就虚渺幽静的观心岩,更增添了一种仙境般的空灵气氛。
在王阳明坐而论道时,陈九川认真听着,虽然感到收获很大,但他资质稍逊一些,似乎还未领悟到王阳明所说的那种玄妙的意境。
他想了想,又问道:“我在静坐用功的时候,也颇感觉到此心特别专注。但一旦有事情要处理,这种状态就会间断,便需要起个念头到所遇到的事情上去省察。等事情过后,又去寻找原来的功夫,仍然还觉得有内外之分,身心始终不能打成一片。”
王阳明说:“这是因为你对格物致知的实际修养,体验得还不深刻,内心还有所牵累的缘故。心即是天理,即是道,无极而太极,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心又何尝有内外之分?”
生怕陈九川还不理解,王阳明顿了一顿,又举了一个例子来阐述:“这就如同你在这里讨论问题,又岂有另外一个心在里面照管着?这个听讲时专注恭敬的心,即是那个在静坐时的心。只要功夫一贯,如行云流水,活泼无滞,又何必要去另外起一个念头?”
接着强调指出:“我经常说一个人修身治学,必须要在事上磨炼做功夫,这样才会有所收益。
“如果只喜欢清静安逸的境界,没经过在事上的磨炼,内心就不稳定,一遇到外界事物来临,便慌乱无主,最终不会有所长进。
“那个静坐时的功夫,看似好像能收敛身心,实际上却是使自己的心放纵沉溺于空想。”
说罢,把陈九川领到洞外,让他看旁边的小水潭。
夕阳已落下山去,周围的景物朦朦胧胧,水潭上缥缈着若隐若现的雾霭,境旷气清,尘嚣净尽,一派空灵景象。
潭中之水满则溢出,汇成溪流,潺潺声响,更衬托出山野的幽静。
“你看那潭水,感觉此刻的心如何?”王阳明指着潭面,对陈九川说道。
于是,陈九川放松身心,凝神而观。
刚开始一切都很平常,幽潭如镜,暮色空蒙,薄雾似幻,如此而已。
陈九川心不烦,气不躁,还是静静地看着。
渐渐地,他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雾霭缭绕而移,本来如镜的潭水亦好像动了起来,微风拂叶声、禅寺钟声,甚至飞鸟归巢声……周围这一切细微的声音,自己都能了然清楚。
但奇怪的是,尽管同时听到这么多声音,心却丝毫不乱,也没有烦恼的感觉,只觉一片缥缈,一片虚空,此心好像与万物融成了一体。
这种“与万物融为一体”的感觉,以前他也有过,但那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感觉而已,而现在这种状态,却好像一种真实的体验,一种本然存在的境界……
“扑通”一声,一颗小石子飞入水中,漾起层层涟漪,让陈九川从那种“与万物为一”的境界,重新回到现实中。
石子是王阳明丢的,他笑了笑,说道:“惟浚(陈九川字惟浚),看见没有?你事上磨炼的功夫还差些火候。道在万事万物之中,快看那涟漪,参透其中奥妙,亦可悟道。”
陈九川定睛看去,只见涟漪由内向外慢慢漾开,一圈又一圈……
良久,潭水又静如镜面,涟漪杳无踪影,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这一刻,陈九川脑中灵光一闪,说道:“观心本无,一切皆化。先生,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阳明颔首道:“差不多吧。但要自己真正体验到才行。”
悟到此理,陈九川欣喜万分,但他又有些担心,古人云,“天机不可泄露”,而王阳明先生诲人不倦,直指致知之道,会不会是泄露了天机?
他又问道:“程颐说到‘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理论时,他的学生就说他泄露了天机。而先生您倡导如此简要、翔实的致良知之说,岂不是更多地泄露了天机?”
王阳明哈哈一笑,道:“这种格物致知的理论,以前的圣人早就把它指示给了人们,只是被后人将其掩匿,隐没不见了而已。我现在有幸发现了它,重新展示给大家,怎么能够说是泄露了天机呢?”
接着又道:“更何况,这个良知是人人都有的,只是普通人偶尔觉察到时,也没把它当一回事,就忽略过去了。
“如果我对没有切实用功的人说致知之道,他也会不屑一顾,可惜彼此无益。而与笃实用功而不得要领的人提示致知之理,他就会有所领悟,甚为得力。一切都在各人自己努力。”
听到这番发人深省的话,大家都颇有感触。
忽然,王阳明像是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天色,发现月牙早已升了起来。
他笑道:“原来已是晚上了,怪不得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看来吃饱饭才是当前最大的哲学问题。趁有月色,诸位快赶回禅寺用斋。”
众人都笑了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王阳明兴之所至,应邹守益之韵,吟出一诗:
意到已忘言,兴剧复忘饭。
坐我此岩中,是谁凿混沌?
尼父欲无言,达者窥其本。
此道何古今,斯人去则远。
空岩不见人,真成面墙立。
岩深雨不到,云归花亦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