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澄在鸿胪寺暂居的时间里,一边读书治学,一边跟随王阳明修身养性,日子过得平淡而踏实,学业也日益精进。
这天晚上,乌云笼罩着夜空,月色暗淡无光,给人一种压抑、幽暗的感觉。
陆澄在居处读书,看了几页,没怎么看得进去。他放下书本,看了看窗外,乌云更加厚重,天空一片漆黑。
不知怎的,陆澄忽然感到有一种不安甚至是不祥的感觉袭来。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来自哪里,是幽幽的夜空?是深遂的宇宙?还是神奇莫测的内心深处?他想不透这些,无奈地摇摇头,像是要把这一切置之脑后。
然而,天地万事万物按照其轨迹运行,该发生的事终会发生的。
第二天一早,陆澄刚刚起床,还未洗漱,忽然有一人来访,声言自己来自其老家,并捎来他的一封家信。将信交给陆澄后,来人就匆匆而别。
打开一看,原来此信传来一个极坏的消息,说他的儿子突发急病,正处于十分危险的边缘。
获此讯息,陆澄的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父子之间血缘相连,至诚之念必有感应,自己昨晚上那种不安之感竟源于此!
一时间,陆澄心中万分忧愁,痛苦之情简直不能忍受。
得知此事后,王阳明眼见陆澄神色憔悴,连路好像都走不动了,仿佛一下子就老了许多,亦甚为心爱的弟子担忧。
王阳明在修养上的造诣极深,洞达世事,参透天机,已悟到了世间万事皆有一定规律。他担心陆澄还看不透这一点,悲哀过度,身心受到太大伤害,便决定以此为契机,开导他一下。
王阳明来到陆澄居处,说道:“原静,家中遭此变故,你便及时回去看看吧。我已经叫人去联系你返回家乡的舟船了,估计下午即可成行。”
陆澄感激地道:“多谢先生费心操劳,弟子现在方寸已乱,心甚忧苦,几乎不能自持。”
王阳明暗暗叹了一口气,说道:“原静啊,有一件事,是你必须参透的。若不如此,修身之学恐怕无望。”
陆澄闻言,勉强打起精神,问道:“敢问先生,是为何事?”
王阳明的神色一如往常和蔼,说道:“原静,你想过了没有,现在正是该当用功的时候。假如此时错过机会了,平时讲学又有什么用呢?人正要在这种非常时候磨炼,才能动心忍性。
“父亲深爱儿子,自是人之常情,但是天地宇宙也自有一定的规律,世间事物都是在‘道’的范围内运行,喜怒哀乐等各种情绪也是一样,如果过度了就是私意。在儿子病危这个时候,人们多认为,按照天理就应当忧愁,则一味去忧苦烦闷,不知道已是陷入‘有所忧患不得其正’的地步。
“一般来说,普通人七情六欲的表露,大部分都是太过,少有不及的。只要稍微过一点儿,便不是心的本体了,必须调整到适当的状态才行。如父母去世,作为子女的恨不得哭死才痛快,然而《孝经》上说‘毁不灭性’,就是说七情六欲的表露应该适当,不要过分,以免伤及心之本体。
“所以,并非是圣人要求世人强行抑制自己的情感,而是天地自然的规律自有其限制,不可逾越。一个人只要真正认识了心之本体,其情感显露自然适中,分毫增减不得。
“不能说普通人都具有喜怒哀乐还未发的状态。因为‘体用一源’,有了这个体,才有那个用。只有经过修养,切实达到了喜怒哀乐还未发的境界,才能有各种情感表达出来都符合‘道’的情况。现在的人,未能使自己情感发出来皆合于‘道’,由此可知,他还没有完全认识到澄澈空明的心体。”
听了老师的一番开导,陆澄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懂得七情亦应有限度,如果不珍重心性,而过分陷入情感之中,反而是一个私意。
下午,陆澄告别了老师及学友们,踏上了返家的路途。
回到家乡,所幸儿子病势虽来得猛,但经医药调理后,却无生命危险了。
他在家逗留了一个多月,见儿子病情已无大碍,在亲友的督促下,兼之记挂着南京的先生及诸友,倏忽之间,又回到了魂牵梦萦的金陵城。
经历了这件事后,陆澄知道自己只是有一点儿静坐的体验,离认识心体尚远得很,便下决心在人情事变上磨炼自己。
又是一个月明风清之夜,王阳明与一众弟子相聚鸿胪寺,共同讨论学问。
陆澄问道:“陆象山在回答其兄问他在何处做功夫时,曾经说过:‘在人情、事变、物理上做些功夫。’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具体应该怎样做?”
王阳明说道:“世间之事,除了人情事变,还有什么事呢?喜怒哀乐等各种情感,难道不是人情吗?从平常的看、听、说、动等言行举止,到人生中的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等事情,都是事变。事变也包含在人情里,其关键在于‘致中和’,‘致中和’的关键则在于‘谨独’。
“一点儿情绪都还没有发出来的状态,叫作‘中’;有情绪表现出来,但能合于‘道’,这就叫‘和’。‘致中和’,就是要在各种事情上调节、磨炼自己的心,使心达到‘中立不倚’的境界。
“无事时,此心则澄澈宁静,怡养性灵;有事来时,此心则虚灵圆活,应物自如,丝毫不受情绪的干扰。如此于静于动,处变处常,都能任运自然。
“尽管外界事物频繁来往,而我自心君泰然,如明镜照物,物来即照,物去即休,绝不会因为应事接物而动心。这也就是‘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的境界。”
王阳明认为,要达到提高自我控制能力、认识自我的目的,必须在每时每刻都痛下苦功,这样才能最有效地提升自己的能力。
他注重的是“变换气质”的身心之学,要把被喜怒哀乐等情感所缠绕、束缚的常人之心,转变成“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圣人之心,这是一个很艰难的改变过程,更需要一个人有着永不退缩的勇气和毅力。
我们常人的心深受“自我”的影响,在各种情绪上也是如此,有时大喜过度,有时悲伤过头。
在儒家看来,这都不是持中之道。中和之道,强调要按心的本来状态来处理情绪问题,平时一片清虚灵明,事情来了按其本来面目反映它,当喜则喜,当悲则悲,事过则不留心。就像孔子在他最喜爱的弟子颜回不幸早逝后,痛哭流涕,悲伤得如丧考妣。但事情过后,他也好像没这回事了。
但对喜怒哀乐等情绪要有一个适中的度的控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要亲自在这种种艰难的过程中磨炼过才能真正掌握。
凡事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真正地认识并掌握其中的规律,所以要对喜怒哀乐能按心灵的本来状态表达出来,无所偏倚,达到“中和”的境界,就要在实际中经历过并切切实实地用功才行。
这时夜霭已渐渐升起,月色朦胧,繁星点点。在一种庄重而虚寂的氛围中,王阳明将在人情事变上做功夫之理说毕。这一番话语,直指心性本体。
陆澄等众弟子诚心受教,知晓了更深一层的“事上磨炼”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