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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清贫记

我一直都想独自生活。我忘记了故乡,忘记了故乡的亲人们。我的户籍上至今洁白无瑕指户籍上没有正式结婚和离婚的记录。,而在远亲们的记忆里我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母亲还经常给我写信,呵叱我这个不断遭受挫折的女儿。你在妈妈眼里也是个没有男人运、吃尽苦头、不争气的人。你把手放到胸口上好好想想,妈妈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可是这回你男人的名字又换了,妈妈心里能好受吗?你来信说让无论如何给你寄五元钱。你也知道,奶奶死了,都没钱给她送葬。家里这么困难,连你爸爸都得省吃俭用。最近,他每天带着酱油拌饭去海军团运煤。妈妈给不了你五元,只能给你两元,你省着用吧。我给你写封信得花一天时间,搞得我头都疼了。你要想回来,就两个人一起回来吧。

母亲每每拿出母亲这封带有乡村气息的来信,我都会泪水涟涟,暗暗发誓:“我不回去!回了老家连饭都吃不饱……你们就等着瞧吧。”母亲信中最打动我的地方——是继父每天带着只浇了一点儿酱油的米饭去海军团干活儿。我来东京已经四年,过去的事情还不算遥远。

四年里我当过三个男人的老婆。从性情上讲,现在这个第三任丈夫和我完全相反,是个平平凡凡、一点儿都不夸张的人。比如,有人问我们:“你们又要搬家了?听说这次去的地方很冷清啊。”我会一如既往地做出很兴奋的样子说:“是啊,是个有好多……对,种着上千株杜鹃花的大宅院。”我还张开双臂,煞费苦心地表达上千株杜鹃花的美丽景象。可是,我那第三任丈夫却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若无其事的表情说:“也就两百株左右吧,而且是极一般的、品种不太好的杜鹃。其实那儿是一块大宅院的宅基地,和荒地差不多。”我经常被他弄得下不了台,很是难堪。为此,我总等人家走了以后对他大发一通雷霆。可是想到我们刚到一起没多久,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顾忌。也许,这种顾忌让我的举止变得谦恭谨慎了,我默认了他种种令人扫兴的言论,也没有刻意报复他。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曾有过两个男人。那两个男人的秉性至今像熏制的标本,被我牢牢封存在记忆的另一块领地中。亦因如此,现在的我十分厌恶你是我非的争吵。

我的第二个男人是这样把我和第三个男人小松与一结合在一起的。

我对你拳打脚踢

你的骨头发出淘米一样的声音

空空的钱包里有一枚中国铜币

正好当作打你的鞭子

你要把我打得支离破碎吗

他把我推到墙上咒骂

“臭女人,蒲公英能吃吗?!”

蒲公英流出白色的汁液

男人一边嚼着一边骂

都是你的错

他用铜币当鞭子不断地抽打我我的第二个男人叫鱼谷一太郎,他说过:“我的祖先可能是四处流浪的人,他们捕住鱼咔嚓咔嚓地吃下去,再继续往前走。”可他自己却因没钱,好几天吃不上饭而对我拳脚相加。他埋怨道:“你不给我米饭吃,让我吃水煮的蒲公英!”他动手打我,骂我:“怎么就改不了下贱女人的毛病,把领子拉到脊背上,到底想干什么?”又打我。我的骨头每天都被打得咯咯直响,仿佛要散架。我简直就是一个为了挨打而存在的木偶。

我和鱼谷一起生活了两年多,最终被他一脚踢在肋骨上,我才下决心逃到了很远的地方。在新的天地里,骨头不再咯咯作响以后,我还时常在信里夹一元钱寄给已经分手的男人且告诉他:“如果你不打我,我可以回去看你一次。”男人回信说:“你不是因为想卖淫,想在脖子上涂白粉,想饱食美餐才离开我的吗?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就是第四天了!你好好想想吧!”

在如此繁华的大都市一隅,有一个四天吃不上饭的男人,他唾弃、咒骂这个无法为想工作的人们提供机会的社会……我不知道该怎样给他回信,只好独自哼着“为你一个人,我抛弃了自己,抛弃了世界”,糊糊涂涂混日子。

鱼谷好像没过多久就又结婚了,我曾看见他兴高采烈地和一个瘦瘦的女人走在马路上。当时我系着白围裙,便没有和他打招呼。我自己也打算早点儿洗手不干,不再当那女招待。为了这个目标,我把挣来的钱一个个扔进存钱罐里,乐此不疲。

没过几个月,我在那个偏离繁华地段的咖啡屋里迎来了元旦,后来又第三次做了新娘,同与一走到了一起。我痛切地感到,“我那么向往一个人的生活,结果还是走上了老路。看来我真的是一个没有韧性、害怕孤独的女人。”

“你以前的男人是怎么训你的?”

与一放下正吃着的鲭鱼干问我。他吃的是没有刺的部分。

“我没挨过谁的训啊!”

“不会没有的。你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我嘬着带刺的鲭鱼,看着外面澡堂的烟囱。“怎么训你的?”这问法也太粗暴了。一股热流顺着脊梁骨往上涌,我忍着气,抬头看了一眼与一,他正低着头舔筷子。我的胃里就像打翻了醋瓶子,眼睛也开始发胀。

“你怎么到现在还问这些事儿?你想欺负我,是不是?哎,不管我们多穷,你都不要欺负我,不要打我。谁都不能保证我们今后的生活会富裕起来,比现在还穷的可能性反而更大。求你不要因为穷打我,如果你实在要打,那我……就还得离开你。再说了,我要是再挨一脚,已经松松垮垮的右肋骨就得断一根,那可就连活儿都干不成了。”

“噢……他打你打得那么厉害?”

“对,嘴里还骂着你这个烂女人。”

“怪不得你老说梦话,在梦里又哭又喊,说我的骨头都要飞了!不要打了!”

“可是,我哭我喊绝不是因为想那个男人呀!被欺负得太狠了,连狗都会在梦里呜呜哭的嘛。”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就是觉得你以前大概受了很多罪。”

“这个鲭鱼,你不吃了?”

“嗯。”

大概是因为饭桌太小的缘故,鱼显得特别大。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用整条鱼下饭了,所以,与一没吃净的那条我也得啃个干净。与一惊讶地看着盘中白森森的鲭鱼骨刺,笑着说:“女人这种动物是不是很喜欢吃鱼啊?”

“你们男人是不是不喜欢鱼鳞呀?”

“说起鱼鳞,对了,我们把你那鲤鱼存钱罐摔碎,看看有多少钱吧。说不定够搬家用的。”

“是啊,搬家费差不多够了……不过,我们现在的租金是八元,要搬到十七元的房子里,这个差额可不小啊。再说,昨天我去看过了,我怎么觉得那儿像个狐狸出没的地方啊。”

“十七元有什么关系?我出去找个好工作,你用不着那么担心。”

“那是因为除了我,以前你没和女人成过家。我倒觉得我们很快就会遇到麻烦的。”

“噢?你倒是挺有经验。不过,这种话是说不得的。”

如果我身上还残存着一些青春气息,那么在和与一的生活中,我可能会成为一个天真可爱的女人。但我却像一条野狗,时刻为吃饭的问题焦虑。而且,我们现在租的只是人家二楼上的房子,今后要发展到租独门独院,这让我感到我们就像朝着一望无际的沙漠出发一样,极度不安。

我曾拿出包在包袱皮里的存钱罐得意地在与一耳边摇晃,这一举措现在反倒让我下不了台。想到远在天边的继父和母亲每天只能吃酱油拌米饭,我就用一张旧明信片把存钱罐里的银币都拨拉出来,换成纸币寄给了母亲。现在他让我“把罐子砸了”,我知道里面只剩下一些铜币,可是又没有退路,只好坦白交代:

“砸了也行啊。不过……其实里面只剩下铜币了。”

“铜币也是钱嘛。我看它有点儿分量,该有二三十元吧。”

这个男人大概有精神麻木症,听了我的话他连一个眼神儿都没变,还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钱这东西是存不住的。啊呀,下起雨来了,真讨厌呐!”

我劲头十足地将存钱罐摔到柱子上。

今天是六月五号,月份牌上写着: 结婚、旅行的吉日。

下午,雷声大作,下起了冰雹样的大雨。

大概因为与一的原产地是山岳地带,他腿上的汗毛像森林一样茂密。他光着两条腿,开始紧张地捆绑行李。我感到非常快乐。看着男人收拾捆绑行李的有力的动作,我想起自己一个人搬家时的悲惨。这样一来,我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丝甜蜜。

“无论发生什么事儿,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我把切菜刀、铁火筷、萝卜擦子、漏勺等所有非游离的用具都塞进用盐水泡过的绳子里,怀里还掖着筷子和小镜子、用报纸包好的五钱两片的鲑鱼片。

“别那么踢哩趿拉的,拿块包袱皮儿包好。”

“什么?我打算就这样,这样提着桶过去呢。”

从我们成家后租住的房子到大宅院的宅基地只有五百多米。但是,就这五百多米,如果你不想穿过火葬场,踏过萝卜地,跨过坟地和杉树林,就得绕个很大的圈儿。为省搬家费,我们决定抄近路,把为数不多的行李一件件搬过去。说是行李,也不过就是一个由啤酒箱改造成的碗柜、半人高的桌子、被褥、包袱和与一的绘画用具。

被褥当然是我的,是新添置的——尽管它们只是用浴衣拼凑而成的被褥。母亲给我寄来这套被褥时附加了这样一句话:“一个枕头行吗?”有关第三个男人的情况,我只告诉过母亲,在给她的信里还加上了一些我对这个男人的看法。母亲看过以后心里一定很难受,“这孩子,这个男人的名字又跟上回的不一样”。不过,她还是说服了自己,照顾我的情绪,寄来被褥并在信里问道:“一个枕头行吗?”我看到夹在被褥里的母亲的来信时,惭愧万分。听说上流社会的人惭愧观念淡薄,母亲是个下里巴人,自然就更不知道什么是惭愧了。话虽这么说,枕头这件事儿,特别是,假设母亲以前也送枕头给我,那么我就为了男人向母亲索要过三个新枕头。这样想下去,我心如针扎一般,悲伤和惭愧一齐涌上心头。

那时候,与一只有一条棉被和一个像熟透了的柿子一样软塌塌的荞麦皮枕头。我没有枕头,只好把坐垫叠起来当枕头用。这倒也没什么不便。可眼看着那坐垫一天天变脏,变得油光发亮,我就觉得痛苦不堪。正好母亲来信谈到被褥的事儿,并问枕头是不是需要两个。面对母亲的关爱,我本来想说要两个枕头,最后却以“一个枕头也行”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向母亲暗示了我的心愿。结果就得到了一个土得掉渣的黑枕头。小枕头原来大概原属已经过世的祖母,很高。枕在上面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醒是睡,它和我的脖子不对缘分。

我给母亲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感谢她送给我被褥。但对枕头的事儿,我却佯装忘记,只字未提。

我们家被围在水晶花、蓟花、梧桐花当然还有杜鹃花中间。在这个宽阔的大宅院的宅基地上,除了我们家以外,还有同样被包围在花草中的四栋平房,排列成圆形。我们家门前种着五六十棵当围墙用的低矮的松树,透过松树枝可以眺望到一片大约两百坪一坪约三点三平方米。的空地。空地中间孤零零地站着一棵喜马拉雅杉。

“找遍全东京,恐怕都没有这么好的地方。”

与一用一把小刀在调色盘上啪啪地拍打着硬得像牡蛎的油彩,表现出对这所房子的喜爱。房门上写着“出入口”三个大字,拉开房门,横亘着一条让人联想到宿舍的长走廊,三间六叠的房间像鸡舍一样和走廊平行地排列开来。

“好是好,可是从外面看,人家会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呢。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它像铁匠或者木匠住的地方。”

“噢,你多高雅呀!反正都差不多,我写块油漆匠的牌子挂出去行了吧。再说,这么宽敞的房子,你到哪儿找去?院子大不说,邻居离得又远……”

“对了,说起邻居,今天晚上我要给各家送点荞麦面条,去问候一声。你说怎么样?”

“一家送几袋?”

“嗯,三袋就可以了吧。”

刚搬完家,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伤感勾起回忆。眼前的情景似曾经历,以前我也曾这样和已经分手的两个男人搬过家,给新邻居送过荞麦面条。窗外,天幕渐渐暗下来,为了挥去错觉,我猛地抬头看了一下天花板。

“哎呀,还没拉电线呢!”

“还真是。连线都没有拉进来。这两三天怕是要黑灯瞎火了。”

所谓积重难返,常年养成的习惯真是可怕。我站起身来,往柱子上使劲戳了两下,结果那柱子竟晃悠起来,连我都吓了一跳。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尘土像头屑一样落在我和与一身上。

“哎!这房子撑死了用二三十元就能买下来。再怎么着,十七元的房租也太坑人了!太过分了!”

与一一声不吭,使劲擦着发红的鼻头。“这个女人就是出去旅行,肯定也要多管闲事。跑当铺、给债主赔不是、在房租上和人讨价还价,这女人从前吃的苦头肯定非同一般。”这么想着,与一嗵的一声把脊背重重地靠在墙上。

“我是个浪漫主义者,也不知道看上你什么了……”

与一说得那么认真,由不得我又是两眼含泪。“他也要离开我吗?”男人的心真让人难以捉摸。以前分手的两个男人总是对我不满意。有钱了,就毫无计划地独自挥霍,没钱吃饭的时候,就拿我出气,殴打我。

“我这样的女人,是特别没有吸引力的那种女人吗?我们是夫妻嘛。再说,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寄钱给我。”

与一从工具箱里找出一节两寸长的蜡烛,点着,怒气冲冲地向厨房那边的房间走去。我一个人被扔在正中间的黑屋子里,一筹莫展,只好趴在湿漉漉的榻榻米上,用袖子掩住眼睛,信口唱道:“我也是个浪漫的人儿哟!”

大概是因为很长时间没人住的缘故,房子里充斥着一股类似马粪纸的陈旧气味,榻榻米的黑边儿上还有霉印子。

与一一边嗵嗵地往门框上摔着什么东西,一边闷声闷气地冲我喊:“哎,你最好先给隔壁送点儿荞麦面条去,咱们跟人家合用一口井。”

于是,我去附近的荞麦面条店买了一张三十钱的面条券,去拜访问候左邻的第一家。

说是隔壁,但因房子和房子间生长着灌木,看上去完全是独门独户。我穿着一件洗得发旧、污迹斑斑的法兰绒单衣和服,腰上缠着与一当皮带系的三尺长的布腰带,朝隔壁走去。

邻居一定想知道我们家是干什么的,如果人家问,我就打马虎眼,说与一“是绘画教师”。我先这样谋算好,然后拉开和我们家一样也写着“出入口”字样的玻璃门。

这家主人大概出奇地喜欢白色的花,他家的空地上开满了白色的除虫菊,像皑皑白雪。房顶上冒着白烟。

花丛里,一个男孩孤零零正在撒尿,唱着“青蛙叫了,我们回家吧”。

钉在门灯下的名牌上写着颇有富豪气派的名字,小里万造。

我只拜访了一家就回来了。回到家,看见与一点着我买回来的细蜡烛,正往厨房隔壁房间的墙上贴什么东西。

屋子里已经很暗了。

“那家是干什么的?”

“是烟草专卖局的会计。”

“噢?那是个严谨的人喽。”

土黄色的墙上贴上了莫迪利亚尼阿梅代奥·莫迪利亚尼(1884—1920),20世纪初出生于意大利的犹太人画家、雕刻家,后主要在法国巴黎从事创作活动。少了半个头的女人画像和迪菲迪菲(1877—1953),法国画家,亨利·马蒂斯为代表的野兽派画家之一,作品进入创作中期后开始变得明快。的纯蓝色的大海。这些不着调的印刷品竟也能将死气沉沉的墙壁装饰起来,在柔和的烛光下,大海的蓝色像被打湿了一样碧蓝清澈。

“他家隔壁是个气功诊所。”

“噢?他们怎么给人治病呢?”

“我一个人来看房子的时候,就是他们家的女儿带我来的。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我想起来了,我来看房子的时候也是她带我来的,他们家其实跟我们一样。你说的就是门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出售丝瓜苗、番茄苗、茄子秧’的那家吧?”

与一举着蜡烛在三个房间里进进出出,我就像一只飞蛾紧随其后飞来飞去。右侧那间铺着无边儿榻榻米的房间里,凡·高的少女侧面画像瘦骨嶙峋地贴在墙上。我心想,那张画下面要是有个衣橱就好了,这个房间最适合作卧室,两面是墙,一面是窗户。窗外垂着桐树枝,远处能看见小里万造家的厨房。

中间的房间自然应该是与一的画室。不过,由于四扇拉门都朝着走廊,在三个房间里,这间屋子又是最不安静的一间。

与一在这个房间里挂上了他画的风景画,画儿装在自制的画框里。那幅画中有一条横向的小路,不能算是一幅好画儿。我从来都不认为与一的画儿好,这大概和我不喜欢画儿里有小路相关。我曾对与一说过“我喜欢没有路的画儿”,结果,他赌气在画儿上涂了好几条褐色的小路。他一定在心里想,“你也懂什么叫绘画?!”

与一曾告诉我,芭蕉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江户时代前期著名的俳谐诗人。的《洒落堂记》里有这样的好文章:“山静养性,水流慰情。动静二者间,求得安居处。”

与一读过此等好文章,竟也满意这里的房子,让我烦闷不解。这里和我们的收入不相称,房租贵得惊人且随时可能有马蹄踏入,无以安居。

厨房的水池子下面爬满了竹根、山牛蒡等藤蔓,房子的墙根也被蚂蚁啃得不成样子。

“对不起啦,你要是不累的话,能不能给厨房里弄个架子?”

“架子明天再说,先吃饭吧。”

“明天也行。不过,这厨房里没个架子,连个放东西的地方都没有。”

“我都累晕了,吃饭吧。”

与一扯下裹在头上的毛巾,提着炭箱走进厨房来。

厨房里只有两片鲑鱼,没米下锅。

等与一到了隔壁的房间后,我摸黑拿起一块石头,朝着上次没有摔开的鲤鱼存钱罐的尾巴使劲砸了下去。松脆的土屑落在我的围裙上,撒在腿上的硬币颇有一些分量,好像都是铜币。我用指头挨个儿抠着摊在腿上的硬币边缘,企图摸出混杂在里面的五十钱银币,哪怕一枚也好。

正好有二十个铜币,还有一枚中间有孔的十钱铜币和一枚五十钱的银币。我像孩子一样激动不已。

要是这些铜币都是五十钱的银币,那就应该有十多元了。我拿起菜篮子,向只有点点灯光的街市走去。

街市上房屋低矮,各类商店齐全。一个名叫鸠,小得跟个大行李箱差不多的酒馆里正放着唱银座的唱片。

一条小河穿过街市,上面架着一座白色的小桥。河对岸有几家郊区味儿十足的便宜饭馆儿,据说还有一座法华寺。

我买了一升米,又在菜店买了点儿洋葱和山东大白菜,把它们像藏小猫一样卷到围裙里,心里这才算有了底。有这些东西,起码明天吃饭就不成问题了。我曾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感受,和过去两个男人的生活又回到了我的记忆里。那时候我整日为第二天的吃饭问题担忧,甚至想干脆一头撞到哪里,来个血流如注,额开骨碎,那样的话自己该走哪条路自然也就明朗了。人到底为什么活着?是为了工作,还是为了吃饭?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一点一点折磨着我,让我痛苦难耐。

我摸索着钻进枳木门,家里漆黑一片,只有厨房的水泥台子上,火盆里的炭火像两只眼睛一样发出亮光。

“你去哪了?”

“我……家里没米了,我上了一趟街。”

“去买米?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都饿得动弹不了啦。”

与一好像是叉手叉脚地躺在那里,我感觉到他正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

“我本来想早点儿告诉你的……我现在马上就做饭,啊。”

“嗯。我说,你不用那么顾虑,没钱了你就没钱,明说!……明天我就去上野的博览会转转,看能不能找到广告公司剩下的活儿。不工作,光想画画儿,我也太自私了。对!什么艺术,什么绘画,那不过是个人的安慰。像我这样的,用油漆画一幅夏日全景,拿给乡下的大爷、大娘们看,说不定挺合适挺相称呢。”

“老公!你在骂我?”

“骂你?我没有骂你。我就讨厌你这一点,你老那么别着劲儿干吗?我想跟你说的是,穷人不能把事情搞得那么暧昧不清,不要有什么顾虑,你对谁都可以提出明确的要求。卑贱扭曲的心理只能使自己堕落!”

我在淘米,眼泪潸然而下。

男人告诫我不要卑贱扭曲,他的话重重砸在了我的心坎上,我至今故作贞女状的虚张声势在一瞬间被悲惨地摧毁了。

与一像要把我从万般绝望的状态中拉出来,他尖利的喊叫,像用鞭子抽打着我。

“这种时候,还说什么没有精神追求就活不下去?快把那种奢侈扔掉吧!人都快要饿死了!……”

“就是不吃饭,也得有个精神追求吧?”

“你这个人到底有多大道行,能扛住几天饿?该不会能扛一年吧?”

天气一直很好,晴朗明媚。

井边儿的鸭叶芹开出了小米大的白花。

墙上的莫迪利亚尼、郁特里罗莫里斯·郁特里罗(Maurice Utrillo,1883—1955),法国风景画家。其母是画家苏珊娜·瓦拉东。郁特里罗十九岁时饮酒过度无法工作。在母亲的坚持下开始作画,后来成为著名的法国街道景色画家。、迪菲都褪了色,变得毫无生机。每天早晨与一出门后,我就一整天在院子里发呆。

坐在悄无声息的房间里,空气就像一只手重重地压在我的肩上。更何况这是个家徒四壁、墙壁又多的房子。在这样的房子里,即使外面阳光灿烂,也会感到寂寞无聊。

湛蓝的天空。

小米般的鸭叶芹花轻轻晃动着身姿。

“阿姨,你为什么不系腰带指和服的腰带。呢?”

小里先生家唱青蛙歌的儿子老气横秋地歪着脖子,奇怪地看着我的腰部。

“阿姨一系腰带头就疼。”

“哦?我爸爸也头疼。”

我腰里系着一根蓝黄两色捻成的绳子。唉,那条旧红薄毛腰带大概早已从收废品的朝鲜人手里辗转到了某个当奶妈的女人手里。五天前我把腰带卖了。今天早晨,因为连去上野的路费都掏不出来,与一便提着自己的一双棕色皮鞋,到了那个姓朴的店里去了。

“卖了多少钱?”

“六角钱。”

“是吗?朴君“君”是对较熟悉的年轻男子的称呼。知道那双鞋上有四个洞吧。”

“没事的,他能在大宅院周边补回损失的。他叫我喝了酱汤再走,我就喝了才回来的。”

“好喝不好喝?”

“嗯,好喝极了……我给你留下两角钱,你买点儿东西吃吧。”

如此这般,我手里捏着两角钱,在院子里呆呆地从早晨站到现在。松树枝头传来今年第一声蝉鸣,放眼望去,满眼醒目的绿色。

我咽了口唾沫,舌头刺啦啦一阵发热,我的嘴馋了。红豆饭和拉面、大福年糕和面条,我一边想象着用两角钱能吃到的东西,一边把两枚十钱的白铜板放到耳朵边敲了敲。知、知,知了叫个不停,透过松树丛,我看见几匹没有上鞍的骏马被人牵着走过。

“今天天气真好……”

收废品的朴用秤杆敲着脖子,一脚踢开枳木门走了进来。

“朴桑,那双鞋上可有洞啊!”

“没关系,我能从那些大宅院里赚到钱的嘛。”

“你可帮了我们大忙了。”

“没关系。小松桑回来得很晚吗?”

“是啊,到晚上才回来呢……”

“真不容易啊。对了,你不买个煤油炉?钱分三次付都行。”

“啊?……多少钱呀?”

“九角钱就行了。这东西可是很方便的。”

门口长长的走廊上凉飕飕的,很舒服。朴躺在那里,看着我摆弄煤油炉的手。煤油炉生了锈,涂着一层灰色的搪瓷,样式很旧,一点火,呜的一声,跟飞机降落时的声音差不多。

“也用不了多少油,一罐可以用三个月。我家就用的这个。”

朴留下煤油炉走了,我把灰色的煤油炉搬到厨房的窗户下面,看着它。家具这东西,为何能如此安慰人心呢?

傍晚,我到井台上倒泔水,小里先生的儿子跑过来看着天说:

“阿姨,有飞机!”

“在哪儿?”

“你听,不是有声音吗?”

我抚摸着仰头看着天空的孩子的头说:

“那是阿姨家的煤油炉在叫。明天你到阿姨家来,阿姨给你看。”

听了我的解释,孩子仍不可思议地看着微暗的天空,大概他家烧的是木柴或木炭,我每天都能看见他们家屋顶冒出的炊烟。孩子遗憾地说:

“原来不是飞机啊!”

与一的日记特别仔细,就连我觉得无聊透顶、无事可记的日子,他也会极其事务性地在日记本上写下×月×日,晴或阴。

每天只写一些晴呀阴呀之类的东西,大概与一自己也觉得很没劲,于是,他开始在日记本上记了一些别样的内容——“我想要一顶蚊帐”,“今天在街上看到的一个广告牌上写着‘如果我是王者’”。

饥饿的日子就像连环锁一样一环套一环。就连那么严谨的与一也把日记本扔到了一边,上面渐渐蒙上了灰尘。

日记本上的空白越来越多,不觉到了八月。一天清晨,我大概在梦中摔了一跤,猛然惊醒。跟往常一样,看到晨光在墙上投下的影子。又是一个色彩柔和美丽的清晨,但此刻晨光还没有照到窗户上。

这时,我听到一种新鞋发出的脚步声。“才五点来钟,会是谁呢?”我满腹狐疑打开隔扇门,透过房门上的玻璃窗往外看,只见一个红脸大汉正若无其事地看着我,四目相对,他笑了。我也对他笑了笑,但脊梁骨却嗖嗖地直冒冷气。

“小松君起来了没有?”

“您来得真早啊。我这就去叫醒他。”

在晨光的辉映下,来人的穿戴看上去崭新挺括。这样一位绅士这么早来找与一,一定是远方来的好友。我急忙摇醒与一。

“我没有这样的朋友。他说找小松了?”

“对。他笑着问我你起来了没有。”

“不对劲儿啊。”

与一起身穿衣服,我去打开房门。

没想到,一开门,四五位绅士一下子拥了进来。他们来不及放下脱下的鞋,拿在手里,在长长的走廊上高声喊叫着,向各个房间散去。我受惊匪浅,逃进卧室。紧跟着,两位绅士堵在卧室门口大声叫道:

“你就是小松与一君?”

“是。”

与一惊慌失措,嘴角抽动着。

“跟我们去××警察署走一趟。”

“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除了随地撒尿的现行犯,我没干过什么啊!为什么要带我去警察署?”

“你不要装糊涂。”

“你是小松与一君吧?”

“是啊,我是叫小松与一,是个画匠,眼下正在上野博览会画东照宫东照宫是祭祀德川家康的神社。的杉树,一天画七八棵。”

“哼!画不画画儿,和我们没关系。你还是先跟我们走一趟吧!”

“理由是政治犯吗?我现在还是临时工,要是今天不去,别人就会抢了我的饭碗。”

“你最好还是男子汉一点儿,跟我们去把事情说清楚,对你也有好处。”

“那得多长时间?挺长时间的吧?”

大概是镇定下来了,与一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还有,二十九号可不行。我们给你看一样东西。”

与一打开壁橱,从里面拿出一张入伍通知书。

“其实你们是弄错人了吧?看,这个月底我就要应征入伍,服三个月的兵役。”

这时,搜查其他两个房间的绅士们也一脸茫然地聚集到卧室来。

“哎,我们好像弄错人了。”

“怎么会?就是他。我有确凿的证据。”

“真的?不过还是不对劲儿啊。你,与一不会是你的雅号吧?你的真名是小松世市,是这么写,对不对?”

“所以嘛,你们看看入伍通知书不就知道了。”

一张小小的入伍通知书在几位绅士手里传来传去。

“不对啊!看来我们得重新搜查了。哎?外面是不是有客人啊?”

枳木门外停着一辆白色小型汽车,跑批发市场的鱼店老板和送报纸的正在门口往里张望。

“哼,这些人都是白拿工资的?!加奈代,快撒把盐日本有用盐驱邪避邪的传统习俗。。”

“家里没盐。”

“没盐?没盐扔团泥!没泥就泼点儿汽油!”

“他们这样随便闯进别人家,把家里搞得一塌糊涂,连个对不起也不说?”

“说什么说!……我看他们一个个的,怕也是吃不上饭,心烦着呢。也难怪都想当赤党。”

“小时候,我继父在路边摆摊儿,经常挨巡查的打。真是的,他们还让不让人活了?”

上野博览会的活儿还有两三天就完了。一天傍晚,与一头上裹着绷带回来了。

“真倒霉!哎!大概是天气过热,心里烦,跟人打了一架。”

“跟谁?”

“那些广告承包商。他们老议论我,说捏过油画画笔的半瓶子醋让人看着不顺眼。我就对他们说,你们是说我?要是说我就当面跟我说清楚。他们说,没错,就是说你!二流子画家真让人受不了。我对他们喊,你们有什么了不起?巴格亚路!你们克扣我们的工钱!一个人就猛地把杯子砸到了我额头上。”

“哎呀,他们怎么跟砖瓦匠一样?疼不疼?”

“有点儿玻璃碴扎进肉里了,没什么大事儿。”

与一从替作皮带的布腰带里拿出十三天的工资说:

“老板说我们的工钱标准是一天两元五角,这样他就克扣了五角钱。而他跟博览会上要的工钱是每人每天四元左右,他把多出来的部分都克扣了。真没法儿说!”

除去被克扣的工钱,还有将近三十元的进项。我的心高兴得咚咚直跳。

“可你故意跟人家吵架,不会被炒鱿鱼吗?”

“这倒不至于。其他人私下说起来也都愤愤不平,可一见了老板都是点头哈腰的。”

“人都是这样。”

已经很久没有买煤油了,今天买了一升。

灰色的煤油炉像一架圆形的飞机发出轰鸣声。

我和与一到院子里冲凉。我一边往发黄的杜鹃花叶子上浇水,一边想着与一出发的那一天。

“再有六天你就要当兵走了。”

“是啊。”

“你不在的时候家里怎么办?……”

“不是有差不多三十元吗?我的路费和零花钱有五元就够了,房租用上十元,剩下的你不能将就着过么?”

“嗯。可以的。”

从气功诊所买回的西红柿秧子终于结出了三朵小黄花,花儿落地、红色的果实成熟的时候,与一也就回来了。可是,眼下我对即将来临的孤身一人、无所事事的生活,感到极度的恐慌。加之老家来信说,在海军团干活的父亲被手推车压伤了。两件事凑到一起,使我心境黯淡。

我想起继父在长崎铺着石板的码头,混杂在卖缎子的中国人中间摆开地摊儿露着肩膀叫卖的情景,他把唐津产的饭碗、盘子、大海碗摆到铺开的席子上,一迭声地叫道:“各位,你也好,他也好,谁不用碗吃饭?来看看啦,唐津本地产的,买五个打八折。如果这也嫌贵,那就三贯!还饶上这个小姑娘二十五钱。这可是个好孩子啊!一头红发、两通鼻涕的小姑娘啦。”那段时间,我们过着一碗发黄的菜汤面父女分吃的生活。可就是这样,继父的地摊还是因妨碍交通的缘由遭到了取缔,他只好拉着平板车到九州的乡下走乡串户地卖货。他那黢黑疲惫的身姿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来东京的这四年里,已经从我那贫穷的父母那里要了二十元钱。

继父他们最终在佐世保安了家。在海军团推手推车,很可能是继父干的最后的工作。

这是一封来自乌云密布的家乡的书信。你能不能想办法凑七元钱,赶紧寄回家来。你爸爸整天喊疼,嚷嚷着要锯腿呢。现在每天在家用煤酸给他洗伤口,如果能把他送到医院去,肯定能得到更好的治疗。我本来打算吃完晚饭以后,给与一看这封老家的来信。但与一像在想着什么心事儿,他靠在窗口,忧郁地唱着歌。歌的曲调使人联想到秋天,很忧伤。我不停地喝茶,寻找给与一看信的机会。可他一直充满忧伤地唱歌。

十一

每天给与一换头上的绷带时,我心里都揣着一个心思,不跟与一说了,我自作主张把钱寄回老家罢。

“受点儿小伤都这么疼,要是锯胳膊锯腿,还不知道会疼成什么样呢?”

“到了那个份上,人就完了。要是我的话,就去自杀。”

“唉,要是不能干活儿了,活着也没意思……”与一去山区连队报到的那天刮着大风,天昏地暗,人们一边抱怨让人心烦意乱的、不合时令的风,一边聚集到车站。

“你关了煤油炉没有?”

与一没话找话,看着我笑道。

他手提军用包,脚穿木屐,活像个收报纸费的。我嗤嗤笑着搪塞说:“着了火倒好了。”

“你一个人在家无聊的话,就让气功诊所家的女儿来陪你。”

“没事儿。一个人待着自在……”

一种类似亲情的爱情涌上我的心头,这是一种对以前两个男人没有过的感情。甜蜜的感觉让我只想流泪,我紧闭双眼,低下了头。

“哎,真是的。已经有过一次××××了,又来一次。还要××,让人怎么活啊!”

与一喜欢吃甜的东西,我递给他一个报纸包,里面包着五钱买来的焦糖和一串香蕉。

“今晚得住旅店吧?”

“我在那一带没有熟人,今晚只能住在兵营附近的小客栈里了。”

“今天来的这些人里,肯定有被征兵、家境困难的人。”

“有。现在正是收获季节,那些农民家里肯定很困难。”

海水浴场的广告单在寒气中瑟瑟发抖,车站前过往的妇女们单薄的和服下摆在风中像帆一样鼓起。

扩音器里传来列车即将出发的广播。

“你可要多保重啊!”

走过长长的站台时,与一反复叮嘱。与一关爱的话语让我心里格外难受。于是,我装出一副傻女人的样子,给与一堆出一个微笑。我脸上微笑着,眼睛里却热辣辣的。我紧合双唇,等着与一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往山里去的火车冒出黑烟,一个个车窗刚被打开,送行的人们就蜂拥而上。我看见与一正把帽子和报纸包放到高高的行李架上。他的喉结高高隆起,看着他健壮的脖子,强吞下去的泪水让我鼻子发酸,我只好看着远处的挂钟,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哎!”

与一已经剥了一块焦糖塞进嘴里,鼓动着腮帮子喊我。

“怎么了?”

“给你一块糖。”

没有人注意我们。与一的座位挨着洗手间,我心想这样一路上他的双腿就不用受委屈了。与一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扳着手指头数着,自言自语道:“三七二十一,要二十一天呐。”他一脸难熬下去的样子。

“去了以后没人照顾你,你要多保重,别生病!”

我心里盼着火车快开,觉得五分钟是那么漫长。因为我们彼此都无法坦率地表达内心的悲伤,这短短的时间就更让人难熬。为了看清与一,我微笑的脸都扭曲了。

十二

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大白天,就有好几只地窖里的蟋蟀在厨房里飞来飞去。与一走了已经有九天了。从山里寄来的第一张明信片上写着,下了火车以后,已经是深夜。与一为了在那坐落在山谷间的小城找到住处,吃尽了苦头。

第二张明信片通知了他的联系地址: ××市五连队留守部队第二中队应征入伍兵,小松与一。

第三张明信片是张美丽的风景画,上面画着高原上闪烁着白色光芒的白桦树和天空上大朵的白云。上面写道:“今天行军四里一日里约三点九公里。。在农民家吃了葡萄,很好吃。农民们都很忙碌。行进在队伍中,我觉得好像只有我们无所事事,简直搞不清楚我们为什么行军。我们当中好多人整天心神不定。你一个人在家行吗?望来信告知。”

为了消磨漫长无聊的时间,我把与一寄来的明信片和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双木屐不知道他怎么处理了?穿上威风的军靴,他是不是快乐得像个孩子?一想起出发那天与一苦闷的表情,我的心就像被烫伤一样疼痛。

第四封信中与一这样写道:“我一直都在给你写信,这可能让你觉得我是个软弱的人。现在我离你很远,不用为一日三餐发愁,就担心你每天都吃些什么。我还没有收到过你的信,今后你应该安排好自己的生活,稳定下来。让你稳定下来不是要你去模仿那些资产阶级的太太们,是希望你能为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储存力量。部队里有钱的家伙们去酒馆寻欢作乐,没钱的只好留在班里,寂寞了就乱唱一气。那些唱歌的人,眼看着庄稼要收获了,心里一定很着急。我的邻铺是个造木船的木匠,他说家里有老婆和三个孩子,他把第一个星期领到的不到一元钱寄给了家里。哎,你要多保重啊。如果养只小鸟、种点儿花草什么的,我还有话可说,问问它们长得怎么样了。可是家里除了你自己外,什么都没有。你可要好好的啊!”

我从未体验过这种男人的杳杳思情,它让我流了多少眼泪、伤了多少心呐!

我拿起镜子照着自己的脸。母亲经常说,“你就是个流浪的命”,我才二十三岁,可镜子里映出的却是一张苍老的脸,嘴唇干裂,眼圈发黑,曾经让我感到无比骄傲的长长的眼睫毛也都断裂脱落,没有了从前的影子。

我没有胭脂也没有粉黛,只有一张素面。可与一却给了我深厚的爱情。从以前两个男人身上我找不到这种关爱,就连母亲对我的爱,在我眼里都是次于继父的。我的心灵在漫长的时间里被孤独扭曲了。

第五封信。“我还没有收到你的信。你一定是陷在你一向的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中无法自拔。再过一两年,你就会明白你的想法有多傻。你不想告诉我坏消息,不想让我看到你软弱的一面。这些东西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完全不去在乎它。反正我告诉你,这是一个怪癖。随信寄去的钱是我从连队领到的,还有从东京出发时剩下的旅费和住宿费。我现在身无分文。不过我有饭吃,能活下去,没问题。今天山里是个大晴天。”

第六封信。“你在我的心目中渐渐变得率直了。你的信我看了,一字不漏地看了,不像你只匆匆看一眼。我一边看信一边想象着你的样子。我给你寄去两元钱,你便感激不尽,我就觉得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你在信中说给母亲寄去十五元,你要是以为我会为这件事生气,那说明你还不完全了解我。要不要我也给你父母写封信?你说想去工作,我没意见。两元钱连十天也支撑不了。不过我坚决反对你去做女招待,那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职业。兵营是个大煞风景的地方,人们一天到晚议论的都是女人。我渐渐生出了因你而起的旅愁,再过十天我们就能重逢了。只要不当女招待,你尽可快乐地工作。听说小里先生得精神病了,你要安慰安慰这个可怜的邻居。”

番茄花落了,结出三个青涩的果实。从来没有过的愉快让我精神开朗。我接到与一的信后,通过朴的介绍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天早晨,我和气功诊所家的女儿一起去废品市场挑选制造浅草纸一种利用废纸制成的草纸,发黑,作手纸用。用的废纸。

撕下一张日历,听着早晨煤油炉高亢的轰鸣声,喝一杯热茶,成了我每天爽心的功课。

第七封、第八封、第九封,从山区军营发来的信上写满了令人脸热心跳的字眼。“地榆叶黄秋草枯,无尽思念向你诉”日本大正时期的著名短歌诗人若山牧水(1885—1928)的诗句。。这肯定不会是与一写的诗。我的眼里仍旧充满了泪水。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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