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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琴与鱼町

父亲的手风琴拉得很好。

我对音乐的记忆就是从父亲的手风琴开始的。

此时,我们已经被火车摇晃了很久,一家三口都感到疲倦无聊。我啃着一根香蕉,母亲在我旁边念诵着经文,泪水涟涟。或许她正对父亲唠叨:“就是因为嫁给了你,我才受这份罪的。”父亲不时用屁股挪一挪包在白色包袱皮里的手风琴,抽着烟,烟锅里的烟丝早就变成了灰。

这样的举家长迁,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止一两次了。

父亲闭着眼睛温和地对母亲说着什么,大概也就是“你等着瞧吧”之类。

火车沿着望不到边际的海岸线向前蜿蜒爬行。静止的大海、天空中耸立的云朵映入我的眼帘,在十四岁的我看来,这景色好像一堵墙,金碧辉煌。眼前出现了一座小镇,环绕着春天的大海,飘着一圈儿太阳旗。父亲睁开眼,看见印有红色太阳的旗子马上站起来,把头探到车窗外。

“哎,这个镇子上好像有庙会,我们下去看看吧!”

母亲也把经文放进旅行袋里,站起身来:

“真的!挺漂亮的一座小镇。趁着日头还高,我们下去赚几个便当钱吧。”

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各自背上自己的行李,在这个飘扬着太阳旗的小镇下了火车。

车站前有一棵发了白芽的大柳树,过了柳树是两三家熏得黑乎乎的旅店。小镇的天上飘着大朵大朵白云,店家的招牌上大多画着鲜鱼。

我们走在临海的路上,从一家挂着鲜鱼店招牌的店面里传来一阵口哨声。大概是这口哨声让父亲想起了背上的手风琴,他把手风琴从包袱皮里拿出来,背到肩上。父亲的手风琴样式老旧得可怕,很大,有两根皮制的背带让它能够挎在肩上。

“先别拉。”

大概是因为刚到一个新地方,母亲还有些羞怯,她拉着父亲的胳膊说。

我们来到传出口哨声的店门前,只见几个浑身沾满鱼鳞的小伙子正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和着口哨的拍子拍打着鱼骨。

招牌上是一条腮上夹着青竹叶的鲷鱼。小伙子们正在用一种奇妙的动作做着鱼糕,我们一时看呆了。

“小伙子,今天挂了太阳旗,有什么事儿啊?”

一个眼珠子红红的男人停住拍打鱼骨的手,挪过头来,不耐烦地说:

“市长要来啦!”

“噢,这么大动静儿啊!”

我们一家重新统一步调,继续往前走。

岸边有不少小小的泊船处。海水像河面一样光滑,海上有一个松软的小岛。岛上有很多扬起白花的树木,树下还有牛一样的动物慢吞吞地移动着脚步。

景色清爽宜人。

我买了一块每个孔里都塞满了芥末的莲藕天妇罗,然后和母亲一起眺望着那座小岛,两人把它分着吃了。

“你早点儿回来!能卖多少算多少!……”

母亲大概感到了一丝孤单,她握紧我的手,拉着我向码头走去。

父亲穿着宪兵服,胸口上有条活像肋骨的黄道。他一边拉着手风琴,一边“一二一”地顺着坡向镇子方向爬去。母亲听到父亲的手风琴声,低下头,抽了一下鼻子。我呆呆地舔着沾在手上的油。

“过来,擦擦鼻子。”

母亲扯下塞在领口的手巾,往小拇指上一裹,塞进我的鼻孔。

“看看!这么黑。”

母亲裹着手巾的小拇指指尖黑黑的,像个香菇。

镇上有所小学。风夹杂着小麦味儿阵阵吹来。

“哎呀,这个地方风景可真好啊!”

母亲用手巾啪啪地拍着发髻上的灰尘,眯起眼睛对着大海说。

天妇罗已经被我吃进了肚子里。阶梯式栈桥上有个油炸摊,一个老太太正在炸有很多小泡泡的章鱼爪,我紧盯着她的那双手。

“真贪吃!你这孩子……就不怕撑破肚皮呀?”

“想吃章鱼爪。”

“你说什么?你不知道你爸妈穷成啥样啊?”

一阵风吹过,远处传来了父亲的手风琴声。

“等上了火车,妈再给你吃好吃的……”

“不,要吃章鱼!”

“你就是要让妈做难,是不是?”

母亲掏出带扣的条纹图案的钱包,在我的鼻尖上晃了晃,说:

“你看,这下你该死心了吧。”

母亲单薄的手掌上摊着两三枚浮着绿色的两钱的铜币。

“这不是没有白颜色的钱吗?没有白颜色的钱,就买不了章鱼!”

“那种红颜色的也买不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这种话。就是爸妈不吃饭,也要肥你自己的肚皮,是不是?”

“就是想吃嘛,你说咋办?”

啪!母亲给了我一耳光。一群放了学的孩子们正在等渡船,看到我挨打,他们哄的一声笑了起来。鼻血流到了嗓子里,我看着蓝色海水的浮光,吞下了咸咸的泪水。

“我真想走得远远儿的。”

“你能去哪儿?像你这种犟头,到哪儿都没人搭理你!”

“没人搭理我也不怕!我就想走得远远儿的。”

“你呀,就知道只顾自己。刚吃了香蕉又去吃莲藕,就连有钱人家的孩子也没有像你这么吃的。”

“有钱人家的孩子总有好吃的东西吃。你就给一根烂成那样的香蕉,还想让人感谢你……”

“你这孩子,都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还就知道吃。”

“你打我一巴掌。看,鼻血都流出来了……”

母亲从旅行袋里拿出一把赛璐珞的梳子,给我梳头。我满头密发,头发一碰到梳子齿就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飘向空中。

“看这头发又多又乱的,碰上一点火星儿就能烧光啦。”

母亲像吹口琴一样把梳子放到嘴边,沾了一排唾沫,梳着我额前曲卷的头发说:

“等你爸爸有了生意,妈什么都给你买……”

母亲把我身上的行李解下来。

那个紫色的包袱皮里包着小人书、水彩颜料、线装书本之类的东西。

“光听见你爸在拉手风琴,不知道有没有生意。你去看看!”

我跑到栈桥上,往坡上的镇子走去。

大概是因为镇子狭小,连狗都显得很大。小镇的屋顶上都搭着天棚,满街都是头上插着樱花簪子的女孩儿。

“哎!这是头一次来到贵地,本商会绝不做那种拿着头油当蟾蜍膏一种可以止血、止痛的药膏。卖的骗人买卖。哎!诚惶诚恐,还得告诉大家,本商会荣耀地拥有皇族客户。本商会的药品可不是哪儿都能买得到的……”

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父亲的声音听上去声嘶力竭。一个渔妇买了一包“降胎毒”一种用于治疗幼儿脸部和头部皮肤病的民间药方。日本人曾相信,这种皮肤病是娘胎里的毒导致的。,一个头上插着樱花簪子的女孩子买了一盒装在贝壳里的眼药,还有个脚夫买了一盒“跌打膏”。父亲像变戏法似的,从被手摸得油光发亮的黑包里拿出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药,在围成一圈的人们面前晃来晃去,向他们炫耀着手中的商品。

手风琴被扔在了木材堆上。

一群孩子觉得很新奇,在琴键上摁来摁去。手风琴被弄得晃晃悠悠,还不时突然地呜呜叫几声。琴声让孩子们像炸了锅的豆子,笑作一团。听到被侵占的琴声,我受不了了,从人群里钻了过去。

“哎!治疗子宫、妇女头脑发晕,再没有比这‘一二一’的药更管用的啦!”

我拨拉开围在木材堆上的孩子们,夺过手风琴,背在肩上。

“你们干什么?!这是我家的……”

那帮孩子见我留着短发,活像个男孩子,就起哄起来:

“噢,披头散发,披头散发,假小子!”

父亲正了正破旧的军帽,回过头来对我说:

“别在这儿捣乱,快回去找你妈去。听见没!”

父亲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悲伤。

那群孩子还像苍蝇一样围着手风琴,不停地摁着白色的琴键。我像跑马圈地似的在木材堆上跑,学着不知道在那儿看过的耍杂技的女孩子的动作揉腰。

“腰带开了。”

一个肩上扛着高跷的男孩儿指着我说。

“真的?”

我把松了的腰带在肚子上打了个结,把和服下摆往双腿间一塞,噌地把打好的结转到背后。

那个男孩子笑了。

一座座白色肥料仓库前面有个广场,广场上堆满了像针一样闪闪发亮的鱼干。

广场边上有很多卖面条的小摊儿,一些干体力活儿的人站在那里,哧溜哧溜地吃着面条。

小摊儿玻璃罩里的脆饼和天妇罗看上去香喷喷的。我靠在玻璃罩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的东西。玻璃罩上腾起了一层薄雾。

“这是谁家的孩子?快走开!”

一个敞胸露怀、正给孩子擤鼻涕的女人对我训斥道。

山上那座朱红色寺庙里的塔亮起了灯,岛的上空升腾起鱼鳞云。我唱着歌向码头走去。

栈桥上的灯也亮了,摊贩们在长长的木杆顶端挂上灯笼,在停泊的船边高声叫卖。

母亲靠在行李上,看着候车室的方向。

“你干什么去了?看见你爸了吗?”

“嗯,看见了。生意可好啦!”

“真的?”

“真的!”

母亲又把那个紫色的包裹捆到我的腰上,眼里透着笑意。

“天变得暖和了,这风暖暖的。”

“我要撒尿。”

“没啥避讳的,就去那儿尿好了。”

栈桥下面漂浮着很多海藻和垃圾,鱼儿们钻在海藻和垃圾下面,像影子一样晃来晃去。返航归来的渔船,船舱的肚子鼓鼓的,像鸽子。当潮水涨到吃水线上的时候,天边升起了一轮月亮。

“你这泡尿跟马尿一样长!”

“我一直在使劲儿尿呀!”

这泡尿实在太长了,我不耐烦起来,就勾起头,从两腿间向后望去。白色的小山包背后的天空和船都成了倒栽葱。我弓着身子,脖子酸疼。喷雾一样的尿水闪着光,顺着白色的小山包流下去,淋湿了栈桥。

“干什么呢?掉下去可不管你啊!快,你爸回来了。”

“真的?”

“真的!”

一股海风吹过我的腿间,舒服极了。

“累了吧?”

母亲喊道。父亲一边用手巾擦着汗,一边从码头的台阶上冲着我们喊:

“我们吃面条去!”

我抓着母亲的双手使劲晃着,说:

“太好了!爸肯定卖出去很多药……”

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小摊儿边的凳子上,吃着面条。我的碗里窝着三角形的油炸豆腐。

“为什么爸妈的碗里都没有炸豆腐?”

“吵吵什么!小孩子家,悄悄吃你的。”

我夹起一块豆腐扔到父亲碗里,冲他笑了一下。父亲把油豆腐扔进嘴里,吃得很香。

“这儿的人大概觉得俺很新鲜,咱们住两三天吧。”

“他们开始猜俺是伤兵,看俺拉手风琴,又说俺是个时髦人物。”

“那你应该给他们拉一两首雄壮的曲子……”

我往剩下的面汤里兑上开水,慢慢地、像喝奶似的吸食着。

小镇上点起了一圈灯火。大概附近有个自由市场,头顶木盆的妇女们从我们身边穿梭而过。她们一路叫卖着:“卖鱼了,要不要鱼哟!”

“这地方挺有意思。从火车上只能看见那么多的庙,实际上这里还有很多渔民,药肯定好卖。”

“是,这地方挺有意思。”

父亲数出好多白色的钱,交给母亲。

“妈……我要吃章鱼爪。”

“又说这种话!你爸生气了,要把手风琴扔到海里去呢。”

“又闹什么?”

父亲抽出夹在小笔记本里的铅笔,打开药箱,盘点当天的生意。

到了晚上,山上挤满了赏夜樱的人,猛一看像乱飞的蛾子。我们在车站附近一家铁道边的旅店里落下脚,我顾不得一身臭汗,趴倒在榻榻米上。

“这可是个人多活儿多的地方。就说看樱花吧,你见过哪儿有这么热闹的?”

“人都跟疯了一样,那哪儿是赏花啊,简直吓人。”

母亲大不以为然,打开包裹,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冷笑。

“哎,你也站起来,过来看看,多漂亮!”

父亲打开被烟熏黑的拉窗,脱下穿脏的针织长裤,喊我。

“我想吃寿司,不想看……”

我懒得往起站,母亲在一旁嗤嗤地笑。我趴在像肿块一样松散的榻榻米上,让母亲拿出读本来,开始大声朗诵“动物保护色”里的内容。母亲大概是见我念得那么流畅,心里得意,不时慈祥地发出“嗯、是啊”地回应我。

“你说什么?农民就那么傻,把水瓶子往尺蠖上挂?”

“因为尺蠖长得像树枝嘛。”

“那是啥样的虫子?”

“乡下常见的虫子。”

“嗯?是不是很长啊?”

“有蚕那么长吧。”

“爸,你真想看看这种虫子?”

“想看。”

我的身影映在污点斑斑的墙上,黑乎乎的,像个童子。风吹进房间里来,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地往上蹿。有人走过街道,留下一串“快下雨了”的话音。

“哎呀,这屋子里一股味儿,说好一晚多少钱?”

“光住不带饭,六角钱。”

“贵得吓人啊。我们这样到处游走可真耗人呐。”

四周静寂无声,涛声大得像在拍打人的心腹。被褥一套三件,我像往常一样拿着读本钻进被角躺下。

“妈,晚上咱就什么都不吃了?”

“还吃什么?钻进被子就赶紧睡觉。”

“不是吃了面条了吗?你是不是觉得有了那么多白色的钱,还什么都不给你买?那些钱,交了房钱,再付了批发店的款子,就剩不下几个了。你早睡早起,明天早上给你吃好多白米饭。”

父亲把坐垫打了个折,塞到我的被角里说。我一听“白米饭”几个字就掉下了眼泪。

“这孩子是不是因为正长身体,才那么想吃的呀?”

“得快点儿吃上口安生饭啦。你找不到可以赚钱的活儿吗?”

父亲和母亲好像都没有觉察到睡在被角的我正在垂泪。

“这孩子爱看书,能在哪儿安定下来的话,还是想让她去上学。”

“明天再看看,如果还卖得好,我们就在这儿住下也行……”

“这地方不错,一下火车我就觉很得舒坦。这地方叫什么?”

“叫尾道,你说说看。”

“尾道?对吗?”

“这儿离海近,离山也近,是个好地方。”

母亲起身吹灭了油灯。

这个院子里有四五棵石榴树,石榴树下有一口用低矮的石头围起来的井。打开二楼廊子的拉窗,那几棵石榴树和那口井正好就在眼皮底下。井水盐分很高,用它洗脸,会觉得舌尖上咸咸的。二楼的水瓮里盛满井里挑上来的水,够两天用的。廊子口上放着炭炉、水桶、带嘴儿的陶锅、用鲍鱼壳做的花盆。房间有六叠一叠指一张榻榻米大小的面积。大小,没有壁橱,也没有壁龛。这就是我们一家租用的、用于落脚的二楼房间的全景。

每天早晨,我们都把白色的包袱皮罩在借来的被褥上。

楼下住着一对五十岁上下的夫妻,他们的土间没铺榻榻米的房间。一般在进门处,比榻榻米的房间低一台阶,用以堆放杂物等。里放着两辆旧人力车。我没见过大叔拉车,所以那两辆车很可能是出租用的。两辆车有时候会变成一辆。大妈每天都坐在可以看见石榴树的廊子口做手工活儿,贴补家用,她把一张张写有吉凶的纸签儿系在发白的海带上。

这里的厨房很煞风景,从来没有飘出过食物的香味儿。那口井围栏太低,经常有猫狗掉进去。每到这时,大妈就拿把破镜子照着,往深深的井里看。

“尾道这地方有股怪劲儿。我们没去大阪,算是对了。”

“要是去了大阪,现在还真是不知道要吃什么苦头呢。”

那段时间,我觉得父亲和母亲都胖了一些。

我也每天都能吃饱肚子,整天欢欢喜喜。

“把肚子吃得饱饱的!只要有饭吃,就什么都不怕了。”

“嗯……妈,楼下的大妈吃不吃早饭?”

“怎么问这个?不吃哪能动得了。”

“可是昨天晚上我上厕所的时候,听见大叔对大妈说,车让人家给拿走,我也干脆死了算了。他还哭了呢。”

“真有这事儿?是不是连车也让放高利贷的拿去抵债了?”

“他们没有亲戚吗?我没见过他们吃饭。”

“不要说这种话。楼下大叔年轻的时候是个船员,腿让机器压断了。现在没人管,就靠大妈加工海带卷那几个钱过活儿,怪可怜的。”

“他们不能去找警察?”

“警察肯定会嘲笑他们,一句‘谁管你这种事儿’,就打发了。”

“可要是有人干了坏事儿,他们会管的吧?”

“谁干坏事儿了?”

“人的腿都断了,还装不知道的那些人。”

“哎,人家有钱,争不过人家。”

“楼下大叔是个傻瓜?”

“别胡说!”

父亲带着手风琴和便当整天“一二一”地走街串巷卖药。

“你去渔民村看看,听说‘一二一’的药来了,人们都跑出来看呐。”

“他这身打扮怪稀罕的嘛。”

连续很长时间,天天都是晴空万里。

山上的樱花凋谢了,满山浮起了绿色。

远处传来今年第一声蛙鸣,除虫菊也绽开了花朵。

“你去上学吧!”

一天,我从山上的茶园折回蔷薇,正往石榴树下栽。做完生意回来,在井边儿洗脸的父亲对我说。

“上学?俺都十三了。谁十三岁还去上五年级?不去!”

“去上学,可是有好事儿的啊。”

“那俺能不能上六年级?”

“要不说的话,也能上。你能看懂那么多书……”

“可是,算术什么的就难了吧?”

“嗯。你就好好学吧!明天俺就带你去。”

能去上学,我感到有些不安,却又很高兴。那天晚上,我孩子气地数着老在眼皮里晃动的白色数字。大约十二点左右,我朦朦胧胧地快要睡着了。这时候后面的井里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像是一块很重的石头或者什么东西掉进去似的。因为井很深,以前猫狗掉进去的时候,只发出一点点可怜的声响。这次的水声不同一般。

“妈,什么声音?”

“你还没睡?什么声音啊?”

就在说话的当口,又传来了在水里挣扎和凄惨的叫声。楼下大叔在房间里爬着,喊叫着。

“她爸,快起来,好像有人掉井里了!”

“谁?”

“你起来,快去看看。说不定是她大妈……”

我浑身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也下来!小孩子家快睡觉!”

父亲一边大叫着,一边嗵嗵地跑下楼去,都快把楼梯踩塌了。

屋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四周的空气向我压来。我再也待不住了,打开木板窗和拉窗。

石榴树的叶子像豆子叶一样闪着亮光,天上挂着圆盘一样的红月亮。我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怎么了?”

我不由得朝下面大声喊道。

我看见母亲手里拿着镜子和油灯。

“哎,你紧紧抓住这根绳子!”

父亲大声喊着,把绳子的一头拴在石榴树上。

我听到了母亲惊慌失措的声音。

“孩子她爸这就下去,你忍忍,抓紧绳子,啊!”

“正子,你下来!”

父亲仰头朝正往下偷看的我喊道。我觉得冷,就披上了父亲那件带黄道的衣服,连滚带爬地跑下了楼,跑到井边。大叔在廊子口用惊恐的声音“呜哇”地哭喊着。

“好孩子,你跑着去找医生,把事情慢慢说清楚。”

石板地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温和的夜风吹过人们的衣衫下摆。井里已经吊下去好几条绳子,里面传出“呜呜”的呻吟声。

“还不快去?站那儿干吗?”

我一头冲进夜色茫茫的街市,耳朵里灌满了涛声和风声,整个镇子弥漫着一股鱼腥味儿。有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像是三弦,很有些小满这个节气的气氛。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把胳膊伸进袖子里,领子上的扣子也系好了,父亲那件滑稽的宪兵服被我穿在了身上。大概是这套衣服起了作用,当我敲开街角上医生家的大门时,睡眼朦胧的车夫恭恭敬敬地给我鞠躬,用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毕恭毕敬的口吻说:“当然没问题。一点也好,两点也好,医生都要尽责的。只要我肯拉车,先生也会起来的。我们这就前往贵处。”

掉进井里的大妈一只手抱着湿淋淋的包袱被救了上来。那个黑色的包袱皮里包着一块双面缎子和一顶大叔当水手时买的海龙皮帽。看来大妈是等到夜深以后,从后门悄悄去当铺时掉进井里的。一张当票从她腰带里飘落下来。母亲大概觉得“这个人也不容易”,就把那张当票藏了起来,没让医生看见。

“真够危险的。”

“她没事儿吧。”

“身上没有淤血,只要不发生滞血现象,就没什么大事儿。”

我早就看着眼馋的、大妈加工的海带散落在墙角,有五六根被我塞进了嘴里。我的舌头让花椒蜇得麻辣麻辣的。

“人活着上来了,也就不用掏井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就用那口井的井水漱口。井里飘浮着大妈的一只鞋。我借来那把破镜子,用它照着,用竹漏勺把那只鞋捞了上来。母亲在石头围子的四个角上各堆上一撮盐,双手合十,求菩萨保佑。

天阴了,风也预示着雨的来临。

父亲在和服外面套上从楼下大叔那儿借来的脏兮兮的哈卡马音译。汉字作“袴”。一种腰以下的形似裙子的礼服,套在和服外面,用带子系在腰间,打个结。,带着我向山上的小学走去。

去小学的路上,有一座祭祀神武天皇的神社,神社后面有座路桥,下面跑火车。

“只要坐上这辆火车,直接就能到东京。”

“东京再往前呢?去不了?”

“东京再往前住着惠比寿神日本的七福财神之一。,女人和孩子是不能去的。”

“东京再往前就是海了吧?”

“这话问的,爸也没去过嘛。”

那所小学有很多石头台阶,父亲上台阶的途中休息了好几次。学校的校园像沙漠一样大,校园四角都有花坛,里面种满了山樱桃、铁线莲、远志、蓟花、扁豆花、杜鹃花、马兰花等花木。

校舍背靠大山,面对依稀的大海,近处还有几座岛屿。

“你在这儿等着。”

父亲双手交叉放在哈卡马的带子上,走进教员办公室那扇白色的门。

这儿的土大概很适合种柳树,校园正中有一棵发着柔软嫩芽的大柳树,它的枝叶像绵羊一样摆动着。

我摸摸回旋木,又在荡木上坐一下,感受着新学校的空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郁闷。我走出校门,本想跑下石头台阶一走了事,却听到爸爸在后面喊我:“喂!”没办法,我像一只刚从水里出来的小鸟一样浑身发着抖,走进了教师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放着两排像金丝鸟鸟窝一样的小木箱,中央有个火盆。父亲和校长并排站在那里。见我进来,父亲向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这让我觉得我也必须鞠一躬,所以我就行了一个最恭敬的礼。校长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我带她去教室吧。”

“那,我就不久留了。还请您多加管教。”

父亲走出办公室,我突然感到有些伤心。校长个子很高。我想起以前在哪所学校学过的“退七尺,不踩师之影”的训诫,便远远跟在校长后面。

“别耽误时间,快跟上。”

校长回过头来训斥道。窗外抽水井边的水洼里传出“呱呱”的叫声。

打开变了形的木板门,孩子们的气息扑面而来,黑板上方挂着“女子六年级乙组”的牌子。我从五年级跳了半级,上了六年级,我心里有点儿打鼓。

好多天了,阴雨一直连绵不断。

我慢慢开始讨厌上学了。稍微混熟了一点儿以后,同学们就开始围住我,叫我“‘一二一’白痴的女儿”。

我觉得卓别林演的白痴和父亲一点儿都不像,所以我就想找个机会把这件事情告诉父亲。可是父亲被连绵的阴雨搞得郁闷到了极点。

这几天一直都是吃小米饭。一到吃饭的时候,我就不由得联想起马厩。在学校我没有便当吃,一到吃饭时间,我就跑到音乐教室里弹风琴。我弹的是父亲拉手风琴的曲子,而且弹得很好。

因为说话不雅,经常受到老师的训斥。老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女人,额前的头发大爆炸似的隆起,露出后面像抹布一样的一缕缕头发。

“大家要说东京话。”

于是,大家都用起了“我”之类的优美语言。

我一不留神就会说出个“俺”来,常被大家取笑。去学校,能看到以前没见过的美丽花朵,还有很多石板画,这些都让我感到快乐。可是,那么多孩子老是冲着我喊“白痴老板”,从来没有停止过。

“我不想上学了。”

“你至少得把小学毕业念完吧。不然的话,你看看妈,连书都看不懂,两眼一抹黑。”

“可是,太讨厌了……”

“谁讨厌啊?”

“我不说!”

“你说!”

雨还是下个不停,让人恨不得用剪刀把它剪断。楼下大妈整天把花椒撒进海带里,再系上纸签儿。我们连小米饭,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求楼下大妈给她找了一份往标签上穿细铁丝的工作。父亲和母亲比着穿,看谁穿得快,结果父亲输了。

我开始假装去学校,然后跑到学校后面的山上玩儿。透过棉毛和服,我能感受到泥土的芬芳。如果下雨,我就把书包顶在头上,靠在松树上玩儿。

那天天气很好。我又爬上山,躺在胡枝子下。这时,我看见一个留着长发的男人,很像我们的体育老师,正在和米店老板的女儿阿梅玩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羞,我下了山。闪着珍珠色的海水刺得我两眼发花。

父母开始经常唠叨——要不要去大阪。我不想去什么大阪。父亲的那件宪兵服,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想到有一天手风琴也会消失,我的心就像被撒上了盐一样痛苦。

“要不俺去试试拉车?”

父亲忧郁地说。那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这总归是一件让人羞于开口的事儿。我喜欢的那个男孩儿是鱼店老板的儿子。忘了是哪一天,我从他家的鱼店门前经过,连认识都不认识,那个男孩儿就叫住我:

“你看,这么多鱼,是我钓的。给你一条吧,你要什么鱼?”

“黑鲷。”

“黑鲷?你喜欢那种鱼呀?”

他家的其他人都不在。那个男孩儿一边呲溜呲溜地抽着鼻子,一边用报纸给我包了一条黑鲷。那条黑鲷还活蹦乱跳的,鱼鳞闪着银光。

“你穿了几件?”

“几件衣服?”

“嗯。”

“天气不冷,没穿几件。”

“哎,让我数数你的领子。”

他用沾满鱼腥的手数我有几层领子。数完后,他指着一种叫鲀的鱼说:

“这个也多给你几条吧!”

“我什么鱼都爱吃。”

“开鱼店可好了!能吃到鱼的。”

男孩子说,他还要带我上他家的渔船去钓鱼。我觉得血直往胸口上涌,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我去学校,才知道那个男孩儿是五年级的组长。

也不知是经谁牵线,父亲进了一批一律十钱一瓶的润肤水。有蓝瓶子的,也有红的和黄的,看上去都很漂亮。瓶子上画着紫丁香花,使劲一摇瓶子底部就会浮起白色的粉末。

“哎呀,真好看!”

“十钱一瓶的话,哪个姑娘都想买,是不是?”

“连我都想买。”

“小孩子家,说什么轻狂话。”

父亲为了卖这些润肤水,还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样一首歌。

用一瓶面若樱花

用两瓶冰雪肌肤

姑娘们,快来买啊

你要是不买,就会黑得像煤球父亲合着拍子,拉着手风琴,练这首歌竟然费了五天工夫。

“人家说要是不赶紧卖,就变质了。”

“那么容易坏的东西,我们卖,合适吗?”

“这叫什么话。合适也好,不合适也好,不都得吃饭嘛。”

尾道镇的边上有个叫吉云的村子。那里有个帆布工厂,有很多女工和渔民的女人在那做工。父亲经常出入那个村子。

我觉得自己很喜欢这种时髦的生意。我偷了一瓶红瓶子的润肤水,藏在水瓮旁边。

“社会前进了,才会有这种又便宜又时髦的东西。”

镇子上流行起了“用一瓶面若樱花”的歌儿。润肤水每次拿出去都卖得很好。

那段时间,常有一个背着篓子叫卖牛肉的老太太来。大概是因为父亲赚得不错,母亲经常大方地买她的牛肉。可是煮的时候,一放魔芋进去,肉就变得血红血红,不由得让人犯嘀咕——“这说不定是狗肉”。但便宜,我们一家三口还是经常吃这种血红的牛肉。

“真的是狗肉呀!”

楼下大妈说,她把买来的肉给狗吃,狗不吃。这足以证明那肉就是狗肉。

那是个雨过天晴的日子。我放学回家,看到母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你怎么了?”

“你爸,呜……让叫到警察署了。”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刻的悲哀。我的眼皮好似千斤重,抬不起来。

“妈上警察署,去去就来。你乖乖在家待着。”

“我也去!我也要对他们说,让爸回来。”

“小孩子去,还不是挨骂。在家等着。”

“呜,呜。我不愿意一个人呆着。”

“我扇你耳光了啊。”

母亲走后我号啕大哭。楼下大妈爬上楼来,陪我一起睡下,我还是大声地啼哭不止。

“俺爸说了,大妈,俺爸说打仗的时候,有人把石头放到罐头里卖,成了暴发户。他就放点儿小沙粒,鸡毛蒜皮……”

“别哭了,孩子。不是你爸坏,是那些做润肤水的人坏。”

“我不管,我就哭。爸不回来,我们不是就没饭吃了吗?”

傍晚,我跑到了镇上的警察署。

我靠在有蔓藤花纹的铁门上,等父亲和母亲出来。“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紧握着铁棍,不由自主地向菩萨祈祷。

我感到孤独无助。

铁门背后的水上警署里传来叮叮当当的铃铛声。

我绕到后面,爬上涂着天蓝色油漆的歪斜的窗户,朝下面张望。

里面电灯通明,缩在墙角的母亲在我眼里显得比老鼠还小。当着母亲的面,父亲被巡查扇着耳光。

“来,唱唱!”

父亲用滑稽的声音拉着手风琴唱道:

“用两瓶冰雪肌肤……”

“大点声儿!”

“哈哈……擦上面粉能变成冰雪肌肤,当然便宜啦!”

一股悲愤涌上我的心头。父亲被巡查一通乱扇。

“混蛋!混蛋!”

我发出像猴子一样的尖叫,向大海的方向跑去。

“正子啊!”我听到了母亲的叫声。但是我的耳朵里却不断地响着一种来自远方的、像是齿轮发出的声音,呲呲地鸣叫着。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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