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应高和樊高娃搭乘冯克州施工队搬家的车来到银川的当晚，陕北高原的大雪也一路跟来，在河套平原上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天刚擦黑，毛皮厂院子的水泥地就落了一层浮雪。浮雪踩上去比下厚的雪还要滑许多。下班时间刚过，迟回的工人们零散地从院子穿过。王一莲担心那些穿了高跟鞋的女工们滑倒，不停地抄起扫把清除浮雪，让她们在出大门之前，走得稳稳当当平平安安……
王一莲在这里做事已经有半年多时间。王一莲刚来这里时腿脚还不太利索。那时，厂里只提供她吃住，没有发给她一分钱的报酬。现在，她走路已经完全正常，人也比刚出医院时精神了。她每天清早起来把厂里的院子和办公楼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去修剪厂房周围的花坛浇灌围墙内外的树木。余青的姐夫谢广沐给她找下的这份工作，虽然和在双河岔村里种地没什么区别，但能管她吃和住，她就可以不回老家丢人现眼了。她当时就很满意。最近谢广沐又把她招成了带名额的临时工，每月有了十一块钱的工资。当然，挣上工资就开始交伙食费了，但毕竟还能剩下五六块钱。况且这是名正言顺的临时工人，也能算半个公家人了。她心里高兴，脸上也笑得更加灿烂，干起活来就格外用心卖力，常常是全厂都下班了，她还围着那些花草树木不停地忙碌。
最近一段时间，王一莲对办公楼二楼一个窗口的灯光产生了好奇。很多个晚上，整座办公楼的灯光全熄灭了，那个窗口却还亮着。起初，王一莲认为是哪个粗心的干部下班忘了关灯。后来发现，只要过了十点钟，那个窗口就变黑了。王一莲问过管门房的老马头，老马头说那是谢厂长在加班办公。王一莲被老马头的话吓了一跳。她想，这么大的官还要每天加几个小时的班，难道当官也要这么辛苦啊！她又想，全厂的干部工人都下班回家了，厂长一个人加班一定很孤独，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烧炉子倒水泡茶。他要是冷了渴了饿了怎么办？他这么忙还得自己加煤烧炉子自己烧水泡茶吗？她曾经想拿这个问题去问老马头和余青，但几次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又都咽了回去，这个问题就一直在她的脑子里打转转。
今天晚上，天黑得锅底似的，雪也越来越大，守在炉子边，王一莲还觉得脚底板子冻得生疼。她不由得又想起还在加班办公的厂长。她拉开门缝往外看了几趟，二楼的那个窗口还亮着灯光。天确实太冷了。大雪打着窗外的烟筒，时不时地把烟倒灌进来，呛得她直咳嗽。她眼睛盯着火炉上噗噗冒气的水壶，心里烦乱得像装了一堆鸡毛……
王一莲终于鼓足勇气走出了自己破旧的小屋子。王一莲提着滚烫的一壶开水来到谢广沐办公室门口。在举手敲门的一瞬间，她又犹豫了。她不知道谢厂长正在做什么，她这样贸然敲门，他会不会让她进去？她会不会打扰了他的工作？他会不会生气把她赶出来？这些她曾经想过八十遍的问题，关键时刻又一次动摇了她的信心……
就在这时，王一莲听到楼下传来的脚步声。那是老马头的脚步声。老马头“噗嗒噗嗒”的步伐已经进了楼道开始走上二楼。王一莲一着急抬起拳头就是一阵猛敲……多年后，谢广沐曾多次问起王一莲这次敲门为什么用了那么大劲，王一莲回答太紧张。谢广沐问她为什么要紧张时，她就开始在谢广沐身上擂拳头。她从来没提过有一个老马头正从楼下上来断她的退路。
谢广沐在里面问了一声：“谁？”
王一莲脱口说：“姐夫，是我。快开门啊！”
里面刚拉开门，王一莲就进来了。王一莲几乎是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她进来后身体一晃，手中的水壶差点掉在地上，里面滚烫的水“噗”地冒出来洒在了地上。她往后一靠才稳住了身子，结果顺便把门靠得关上了。
谢广沐没想到这么晚了会有一位姑娘突然闯进自己的办公室。她手里提了满满一壶开水要干什么。谢广沐便问：“你是谁啊？你来干什么？”
他竟然都不认识她，这让她觉得很委屈。林知雨结婚时，她给他敬过酒，余青也专门作了介绍。后来在余青家，他们又在一个桌子上吃过饭。最重要的是，她曾提着东西到他家里去过两趟。现在，他竟然都不知道她是谁了。王一莲没有回答她是谁。王一莲用亲人的口吻说：“姐夫，天这么冷你还加班辛苦，我给你送点开水看看炉子。姐夫，外面下着大雪，路可滑了，一会儿骑车子回家可要慢点小心骑哩。余青妹妹说姐夫骑车子可猛了……”
谢广沐忙掩饰说：“谢谢你，小王。你看我炉子烧得很暖和，壶里的水也开着呢，都挺好，你回去早点休息吧。”
王一莲说：“那我给姐夫换杯新水加两块煤就走。”
王一莲没活找活干，谢广沐只好没话找话说。他问她：“小王啊，在这里做清洁搞绿化习惯吗？感觉累不累啊？”
她说：“不累不累，姐夫放心，这些活都跟在老家种地一样，我都习惯着哩。”
他长长地“嗯”了一声说：“和种地一样？这我倒是没想到。”
她说：“差不多。姐夫我干这些活真的挺顺手的，一点不累。你放心，我一定能干好，给姐夫争气。”
谢广沐说：“那就好，那就好。”
王一莲把炉子捅完又加了几块新炭。盖好炉盖温上水壶，抬起头发现半天不说话的谢广沐正看着自己发呆。王一莲担心自己做错了事惹厂长生气，她怯生生地问：
“姐夫，我是不是做错事情了？”
谢广沐摇了摇头说：“不是。我刚才是想起，你这孩子长得也挺乖巧伶俐的，你那个对象怎么会不要你呢？现在我突然明白了，是读书太少害了你。你刚才说和种地一样的活儿你一定能干好，这我相信。但你要一辈子只会种地，你对象肯定不愿意。所以，你得想办法读书长知识才是出路啊……”
王一莲说：“姐夫我一辈子干这个活都行，只要留在你厂里，我种地也满意得很哩！”
谢广沐说：“不行，你一定要读书学习，不然你就白长了这副身材和这张脸蛋了……”
这一晚王一莲失眠了。王一莲回到自己的小破房里一遍又一遍朝着二楼的灯光张望，直到那个窗口哗啦一下变黑。
她看见谢厂长回去了。谢厂长推上自行车冒着大雪走出大门，一下就消失在了莽莽夜色中。但是，谢厂长的话却让王一莲再也无法入睡。是啊，难道自己远离亲人远离故土，就是为了继续种地吗？“不行，你一定要读书学习”，厂长到底是大人物，看问题说话一针见血。明天就开始吧，先买一本字典，买一些纸笔，再拜发送报纸的老马头为师，听谢厂长的话读书学习吧。老马头有很多的时间和报纸，教起她来不会有困难。万一真有什么难题，谢厂长每天加班，她可以找点理由到他办公室请教，多叫几声姐夫，他不会不理她的。
她以前一直佩服的人是舅舅。但舅舅把她指派到呼噜斯太其实是把她指向了一条黑路。她从飘下大桥的一刹那，舅舅的形象就在她的心目中坍塌了。今天，她重新找到了一个值得信赖的高大男人，他就是谢厂长，二楼窗口灯光后面的姐夫谢广沐……
窗外的雪更大了。这里的雪是洁白的。王一莲相信，呼噜斯太的那种黑雪片子，即使是在漆黑的夜晚，也永远不会出现在银川的大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