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一切作品都是作家的自传。
——法朗士
在明长城脚下盐池西部,有一座古老的惠安堡镇——那是父亲出生的地方。据说奶奶刚生下他时就得了一场大病……我爷马真奇为了挽救大人的性命,只好下狠心把孩子送到北边五十里外的海子井山庄,给一户有钱的人家马吉遥当了儿子。九岁上就学会了放羊。民国年间,马吉遥老爷子是这个村落的甲长。光娶老婆就是四个。我的母亲马富英就是他第四个老婆从山西林河农场带过来的丫头。后来由于老爷子的专横跋扈,四奶奶被迫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跟着来海子湖驮盐的骆驼队离家逃走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
等这丫头长大了,老爷子就把她许配给了老实而又敦厚的养子团义子(父亲的小名)当了媳妇。于是,我的父亲便有了一个家。
这是个兵荒马乱的岁月,父亲被迫丢下了放羊的鞭子,被马匪抓去当了兵……这是国民党******统治的天下。
一九四七年,父亲跟随马全良的部队进驻甘肃泾川一带……听说陕北榆林那边第十旅旅长马敦厚和师长马敦静兄弟二人在袁大滩同解放军的主力部队相遇,展开了一场决战。
胡宗南的飞机助战未成反帮了个倒忙,马家军损失惨重,几乎全军覆没……
最后只剩下了一百多号残兵败将,途经小记汗、牛圈壕、乌拉耳滩、定边一带逃回了银川,没想到这些可怜的兵被马鸿逵一声令下:“阿扎日奶奶统统枪毙了”……
陕西这边,人民解放军又打响了“扶眉战役”——一举歼灭了胡宗南的主力部队四万多人,解放了八座县城。这一仗可把马匪吓坏了,惶恐之下,速速发电将原本给胡宗南和马步芳打头阵、当援兵的队伍全部调回……
一九四九年九月初,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和三边独立师兵分三路从固原、海原、豫旺出发进军同心城,直取鸣沙洲,数十天之内歼灭和击溃了青铜峡、金积堡、广武岭、小西天、吴忠堡的守敌,彻底摧毁了牛首山阵地。于此同时,父亲得知马全良和卢忠良在仁存渡口开会,决定放下武器,停止战斗,接受和平处理的消息!又过了两天自己站在投诚的队伍里,亲眼看到解放军十九兵团司令员杨得志给马全良和卢忠良嘉奖的场面之后,心里就暗暗地盘算开了……
深夜,父亲在同为老回回的马营长的感召下,一口气跑到了黄河边,把那身早已破烂不堪的国民党士兵服及枪支弹药一起抱到河边的庄稼地里毁掉了……
一个劲朝东,日夜兼程沿着灵武东南山边,顺着沙葱沟,翻山越岭,走磁窑堡,横穿马家滩,把一百多里地远远的抛向了天际……
终于回到了久别的家乡。
九月二十三日,宁夏和平解放。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
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国民党蒋家王朝、南京政府覆灭了,******逃往了台湾……统治了宁夏十七年的军阀马鸿逵带着七吨半黄金连同四老婆刘慕侠经香港去了台湾,尔后乘飞机去了美国旧金山……
父亲回来之后,参加了共产党的地方保安队组织,重新扛起了枪与国民党的残余打拼了一阵子……最后因在一次押送几名土匪的途中,将企图逃跑的三个土匪,一个被打死,一个脚后跟被打穿,另一个乘机逃跑了……父亲考虑到没法向组织交差害怕了……连夜跑到东山避了好些日子才回到了家中,幸亏后来上级组织再也没追究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由于残酷无情的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饱经沧桑的祖国,一切都百废待兴……走人民公社化的道路,第一次陷入了全国解放后那个最为艰难的岁月……
大锅饭,吃食堂
老百姓,饿断肠
荞麦秸秆做淀粉
苦苦野菜当成粮
穷人家里常死人
村干窝中不送葬
为了活命,父亲忍痛把第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大哥送到了惠安堡。在那里的店铺里打杂干零活挣口饭吃,才幸免变成饿死鬼。
在往后几年艰难困苦的岁月里,父母又陆续生下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就是我的二哥和大姐。家中添了人口,生活更加难以维持了。有一天,父亲背了一张八仙桌离开家门,直奔罗山脚下的韦州城,换了半口袋黄糜子,连夜披星戴月从百十里外的山路上往回赶。可是当父亲抖落了满身的尘土,擦去了一把又苦又咸的汗水,闯进屋里向炕上一望的时候,他惊呆了——俩孩子已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奄奄一息了……任何东西都已经咽不下去了……可怜的母亲眼巴巴地看着麦丹和穆萨大放悲声哭了起来……
“您睁开眼睛望一望,我巴里(可怜)的娃娃呀!他(她)才来堆亚上几天哪!你就收走哩呀!”
此时此刻,父亲这个在军队扛过重机枪、背过大铜铁锅,就连马鸿逵都称之为“好尕娃,铁汉子”的人,也伤心欲绝,声泪俱下了……
兄妹俩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喊一声妈了!
哪怕只说一句:“妈,我肚子饿,我要喝米汤。”也都还有希望。可是母亲把一勺米糊喂到他们嘴里时已看不到一点下咽的迹象了……
就这样我九岁的二哥和六岁的姐姐活活地饿完了……过早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一九六〇年二月十四日,一个新的生命又呱呱坠地来到了人间。于是,这个世界便又多了一个更不幸的难民之子——穆罕默德·拉麦昨,这就是我。
由于我的出世,轰雷一声震天响,庄子上来了共产党的工作队,父亲当上了大队的牧工。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父亲放上羊就意味着从今往后,一家人的生活有了希望。
从父亲给大集体放羊的那天起,一家人的光阴有了起色,大哥也从惠安堡回来了。
从此,这小小的海子井山庄便成了生我养我的第一故乡!
在我充满了童心的眼睛里,家乡也是很可爱的。大山深处坐西朝东的山坡上榆树古木参天,怀抱中有一座宏伟庄严肃穆的建筑群落——海子井清真大寺。村庄东边一望无际的野刺塆里有一眼天然喷泉,终年四溢,永不干涸……
只可惜这喷泉水是咸水,人吃不成只能供羊骡马、飞禽走兽饮用,那是它们的天堂——水上乐园。
听人说,这眼泉水就是海子湖的发源地。不然怎么会形成一个天然盐湖停泊在这里呢!一个南起麻黄山,北到来包梁,长达十公里蜿蜒曲折的盐湖从古到今盛产大量的白色结晶体,供应当地生灵,甚至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尽情地索取和享用。
村庄的北边洼地有一眼人能饮用的水井。无论天有多旱,丝毫不影响它对人类的无私情怀,一年四季,无时无刻不用涓涓细流喷洒这一方热土。旁边还有一眼带子井,安有水轮车浇灌着一片菜园,周围绿树环绕、沙枣花飘香、彩蝶飞舞……这个菜园的东北角就是海子井小学。
因放牧要寻找理想草场的缘故,父亲就连家带羊一起迁到了北山的芨芨井。
这地方,北靠马家滩石油基地,西边是当年苏联撕毁合同,撤走专家抛弃在一边的万米大钻遗址,东临海子湖盐场,南有沙漠环绕中的野麦子淌村。
芨芨井曾经是恶霸地主马富祥的庄园。
他是宁夏军阀马鸿逵的部下——石沟驿还乡团团长黎维星的亲信,任过保长甲长。
新中国成立后,黎维星被人民政府在石沟驿就地枪决的同时,马富祥当然也逃脱不了人民的审判,送进了监狱,终身接受劳动改造去了……
马富祥留下成群的牛羊、万贯家产全归人民政府所有。据他在监狱交代说,亲手把两缸银圆埋在了芨芨井南边水井不远处一个刺疙瘩上,可是后来政府派人挖遍了周围所有的刺梁也没发现什么元宝或银圆。
这儿真是一块天然的好牧场。满山遍野都是藜子树、枸杞、冬桫、沙枣、苦豆子、甘草、芨芨草,灌木丛生,水草茂盛……
西大滩,成群结队的野黄羊在奔腾跳跃,瓦砾梁上的狐狸在狂奔,骆驼井的苍狼在嚎叫,荆棘丛中的野兔日夜穿行,健壮而且抗旱的獭,珍贵而又顽强的猞猁子时常出没在戈壁滩山岗上、沙漠中。
这小地窝子还真能养活人呀!父亲是一个勤劳勇敢的人。虽说没文化,但苦难的生活让他尝到了不识字的苦头。在军队里人家营排长提拔他当班长,他却说:“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咋领兵打仗……我只会扛枪背铁锅……”
望着人家有文化的军人一个个的升官发国难财,肥得都快流油了……父亲也就慢慢地参透了这其中的机密:一个没文化的穷小子,光凭力气过日子八辈子都走不到人前头!
每当想到这些心酸往事的时候,父亲就下决心让大儿子到井沟学校去读书。
有一天,父亲从滩里放羊回来,一进门便对母亲说:“我看穆杜子不想念书就算了,拉麦咋再大一点顶替他哥哥念书。我是个不识字的睁眼瞎子,光会戳羊尻门子。俺这个家没有个文肚子咋行呢!”
“唉,那就看娃将来的塞白卜(运气)好不呢?”母亲叹了一口气并说了这么一句虔诚的话,进厨房端饭去了……
晚上,大哥忽然从学校回来,笑嘻嘻地对我说:“哥明天给你做人推车拉你耍。”虽然,我还是第一回听他这么关心弟弟并许下了诺言,可就是不懂他说的这个车究竟是个啥东西?
第二天,清晨早上,大哥果真找来锯子、切刀、斧头、棍棒、叮咚咣啷干了起来。
用了不到一天的工夫他终于做成了车。并亲手把我抱了起来放到车架子上,车飞快地奔跑开了。我高兴极了,时不时地用小手抚摸这玩艺,感觉新鲜稀奇!这就叫做车呀!
用两根约一米长的木棍,靠人的这一头抓在司机的手里,中间放了一块板就是车厢,另一头接触地面的部分夹了一个跟圆月亮一样的木头轱辘代表车轮子。
沿着南边咸水井那条土路在和蜻蜓赛跑。
来到井旁,他一把将我放在了水槽上,同我一起玩起了过家家:槽就是家中的水缸,从井的周围又拾了一些陶瓷碎砖摆成锅碗,用泥沙垒起了灶台,捡些羊粪蛋的就是饭,再摘几把蓬花便是菜了……
燕子是一种能同人共居屋檐下的候鸟,也像我们两个孩子一样充满了童趣。啊,燕子,你真是一种美好的精灵——筑造温暖小巢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