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平田大夫和良子谈了两次话之后,她的内心深处开始了越来越激烈的活动。她已经明白了过去的自己是被星野之流蹂躏、教化成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成了供他们发泄兽性的玩物和偷窃情报的特务。她对自己的往日恶心了起来。她觉得她的每个毛孔里都渗透着肮脏,是一个十足的下贱之人。原来,她自以为是星野的心腹,是“效忠天皇”“为大日本帝国尽忠”的了不起的人,从骨子里看不起白文彬这些巴结日本人往上爬的人。而现在,她最害怕的正是白文彬从骨子里看不起她这个日本侵略军的玩物和特务。她感知白文彬已经分析出星野是用她偷换了他深爱着的格格;她感知白文彬已经看清了星野之流的阴险嘴脸,恨透了这些打着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和王道乐土的旗号,干着杀光、抢光、烧光的勾当的豺狼;她预料到白文彬变了,腰杆挺起来了,不会再为星野干什么坏事了,而且很可能秘密地参加了抗日活动。此时的她,多么希望白文彬能可怜、同情她一下,能帮她实现做个干净人的渴望,甚至和她逃得远远的,过上真夫妻的日子,有朝一日随她找到亲生父母过平淡而甜蜜的生活。
“文彬,你过肖奶奶家看看,有什么事吗。”
良子万没想到她的问话打断了白文彬正在对格格的思念。白文彬没好气地对良子发起火来:“我告诉你,山岛良子,你没有资格叫我‘文彬’。能叫我‘文彬’的人已丢失了好多年了。我一想到我的格格,我心都要碎了;我也告诉你,你少管肖奶奶家的事,没事,也得让你管出事来。”
良子万没想到白文彬竟这样对待她,她觉得她的希望破灭了,她顿时气炸了。“白文彬,你怎么能这样和我说话呢?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我毕竟是你明媒正娶,大花轿抬进来的。我怎么就不能这样称呼你呢?再说了,沁儿打早抱着孩子出去,可方才回来时没见她抱着孩子,我也是好心怕孩子有事,才让你过去看看的。你说,我哪儿错了?”
“算了吧,你们这些狗男女还能有好心。你们有本事跟八路军直接打去,干什么老跟一个有病的孩子过不去呢?”
“好你白文彬,我是狗男女,那你就是个大王八蛋,是汉奸、走狗,比我恶心多了。你今天装起好人来了。当初不是你给许善人提供说肖奶奶家来了个孩子的情报,要不然,星野怎么会逼我来找你这个汉奸、走狗、王八蛋呢。”
“那是我对中国人犯下的罪,我自己也不饶恕我自己。我随时准备以死来惩办自己。”
“那你死呀!你怎么不去死。你一个明明白白的读书人投靠日本军国主义做汉奸、走狗是犯罪,而我不过是从小因无知受骗,我没干卖国的勾当,我没有犯罪,比你强多了。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
“呸!一个臭婊子、破烂货,你还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别人?”
“我当婊子,没资格看不起别人;你当汉奸走狗就更没有资格看不起别人了。”
“我改了,我已经不当汉奸了!”
“那我也改了,我也已经决定不当性奴了。星野杀了我,我也不给他当婊子了。”
“说得多好听!你欺骗别人去吧!你不天天梦想着星野开恩,让你回天津过你原来的生活吗?你能改了,你能不继续给星野当婊子,那得太阳从西边升起吧!”
“我要还想给星野当婊子,我早把你暗中想背叛他的行为告诉他了。你难道真的不相信,我死也要逃脱他的魔爪吗?”
“我白文彬倒了八辈子的霉,上了你们的圈套,中了你们的毒计。丢了我的格格,还背了个汉奸的臭名。我伤透心了!我要报仇,我再不会相信你们这些狗男女的话了,我要杀了你们!”
“好!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想求你什么了。来吧!你现在就杀了我,给你的格格报仇吧!我活到这份上,我也没什么活头了。”
良子说着从自己的随身包里掏出了星野多年前送给她的那只小手枪,放在床边,直挺挺地站在床前,等着白文彬开枪。
良子的这个举动把昏了头的白文彬震住了。一则,他从不知道良子会有枪,二则,良子虽然气得面色白到没有血色,可是,等他开枪的表情却是极其平静。他的心颤动了,他知道他今天犯糊涂了,不该把对星野、许善人的仇恨发泄在良子身上,他始终没去动一下枪。
良子站着站着两眼冒黑,全身发起抖来,摇摇晃晃地瘫在床边,她哭了几声,接着发疯一样狂笑起来。
“白文彬,你骂我,你看不起我,我已寒心到极点。咱俩活着不能做夫妻,那就死了再做吧!你是男人,就一枪打死我吧,我在阎王爷那儿等你。你要不开枪,那我就开了。我虽然从小被欺辱成了一个贱人,但我不是孬种。这枪里只有两颗子弹。我打死你,我自杀。”
“你既然这么有种,就打死我这孬种吧!你开枪吧!我也好去找我的格格。”
“好!我成全你们!”良子用颤抖着的手拿起枪,好容易才对着白文彬。可她发现白文彬的身影老在移动,后来索性出现了一排白文彬的身影。她闭上眼睛,咬着牙,照着闪动的人影扣了扳机。叭的一声,子弹从白文彬的右耳朵边飞过。良子以为打死了白文彬。她嘴里说着“文彬,格格被老狼抢走了,她回不来了,只能是我跟你了。我来了!”她又挣扎着要朝自己的头部开枪时,白文彬喊了一声“良子,不能开枪!”良子扑通倒在地上,昏死过去。白文彬抱起良子,哭述着:“良子,我因想格格犯昏了,我不该骂你!我不该赌气!”
清脆的枪声,惊动了正在给肖奶奶捶背的沁儿。沁儿凭着在部队里的战斗经验,当即断定是手枪的声音。“奶奶,是枪声,是白先生家的枪声。快!”
沁儿敏捷地出门,对着在西房整理杂物的春芽喊了一声:“春芽听见枪声了吗?”
“听见了,好像是白先生家的。”
“春芽,快来!”
春芽跟沁儿进了白文彬的家。她俩看见白文彬抱着良子坐在地上,动也不动。“白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白文彬好像没听见似的,没有回答沁儿的问话。眼睛一直在盯着良子。沁儿和春芽也没多问,先把良子费劲地抬在床上。
“春芽,快去叫奶奶来!”
没等春芽出门,肖奶奶已推门进来。看到良子的状态,急忙上去一手把脉一手翻看眼睛。紧接着从面部的人中穴,头部的百会穴,直到脚底的涌泉做起了穴位疗法。
春芽把从地上捡起的枪给沁儿和肖奶奶看。肖奶奶直问白文彬:“白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文彬缓过神来说:“肖奶奶,良子死了吗?良子死了,我去顶命!”
“她是昏过去了。春芽快去请平田大夫。”
肖奶奶看见良子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她才露出点轻松的表情,很平静地说:“白先生,你起来,别急,慢慢给奶奶说清楚。”
白文彬坐下后把争吵的情况讲了一遍。肖奶奶和沁儿都责怪他处理不当。肖奶奶批评白文彬不该把格格的丢失和良子的经历扯到一起。告诉他:“这完全是星野和许善人搞的鬼。她没有能力搞这件事,也不一定参与了这件事。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仇恨和怨气对着良子来发泄。一个大男子汉这样沉不住气。”
“你要看到良子在平田大夫的启发下已经开始变了,上次我和春芽会星野,最后多亏良子配合,才顺利脱身。她给平田大夫表示过要寻找机会脱离星野的控制,还表示要帮助我保护孩子呢。我今天是把孩子安全地送走了。她见我回来,没抱着孩子,心里是关心这件事,我判断她今天是把你当作亲人来谈这事的,你却误解了她。”沁儿劝白文彬。
“我知道她正在改变着,可我一想起格格就恨他们。方才,我是不该对她发泄,可我心里总是不放心,她是日本人,从小就跟星野混在一起。星野利用她干坏事,她能不干吗?她敢不干吗?”
“那,我问你一句话,她和星野是一样的人吗?”
白文彬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沁儿:“差不太多吧!都干着一样的害人的勾当。”
“怎能一样呢?一个是被骗被欺压被奴役的人,是受迫害的人。一个是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是侵略、奴役、欺压、残害、侮辱同胞姐妹和别的国家别的民族的野兽豺狼,这怎么能差不多呢。你应当相信良子是会变的,因为她也是一个受害者。她干了些坏事,那是被星野从小教化、奴役、诱骗、逼迫的结果,罪不在她,罪在日本军国主义的惨无人道的侵略政策,罪在军国主义分子星野之流。我们应当同情她帮助她。我们应当帮她恢复人格尊严,使她和许多日本友人一样参加到揭露和反抗日本军国主义侵略的斗争行列里来。”
沁儿看白文彬低头不语,又对他说:“你想过格格在哪儿吗?”
“天天在想,可是想不出来,良子方才说被老狼霸占了。”
“我和平田大夫、高大叔也仔细分析过,格格如果活着,很可能在两个地方,一处是老狼那儿,被老狼霸占着,一处是慰安院。也许格格正受着良子受过的欺辱。格格是死是活,究竟在哪儿,星野现在也不一定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假善人正是以陷害格格来换得星野之流的信赖的。我们正通过各种关系寻着找格格呢!”白文彬听后放声痛哭了出来。
这时,春芽陪着平田大夫急急忙忙地进了屋,平田二话没说急忙给良子做诊断。“大家不用担心,她是气愤过度造成的气滞性休克。多亏奶奶在身边处理得及时。良子已经缓过来了,一会儿就会醒过来的。”
平田大夫把情况了解清楚后,也狠狠地批评了白文彬不该那样对待良子,并说出了他曾答应良子,要帮她逃脱星野的控制。白文彬看着大家,照着自己的心窝狠狠地打了一拳,他开始从良心上责备自己。
良子慢慢地苏醒了。她虽然睁开了眼睛,但两眼无神,痴呆呆地看着大家,好像她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大家围在她的身边,含着微笑看着她。肖奶奶和沁儿轻轻地抚揉着她的双手。给她传递着温暖和爱意。大家急切地盼着她说出话来,或者放声哭出来。
慢慢地,慢慢地,良子眼睛里有了神采。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当她认出平田大夫,肖奶奶,沁儿和春芽时,她眼里涌出泪水。
“我,我怎么没死呀?你们是来救我的吧!我把白文彬打死了,我也不能活在这个世上了。白文彬骂得对,我们是狗男女。星野让我做了坏事,他们把白文彬的格格霸占了,又让我来和白文彬假结婚,来找老狼要找的孩子,许善人还要奸污我。我是个下贱之人,你们让我去死。我的枪呢?把枪给我!”沁儿把退掉子弹的枪递给她,她拿起枪就对着自己的头。
“你们都躲开,要不脏了你们的身子。”
肖奶奶握住她拿枪的手说:“孩子,白先生没死,他已经很后悔说那些胡话。奶奶方才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没人看不起你。我们已经知道你是受蒙骗的,是被迫的,不得已跟着星野的。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奶奶知道你是个有良知的日本姑娘,以前大家误解过你,对你不友好。你愿意的话,奶奶就把你当成和沁儿、春芽一样的亲孙女。奶奶这一辈子从不分中国人、日本人还是朝鲜人,只分侵略别国的人和受侵略的人。”
“奶奶,你这是安慰我的话,我明白你老人家的好心肠。实际上,我就是不给星野他们干,也不会有人看得起我。我是生不如死呀!”
“良子,你说得不对,大家正为你再不做星野的奴隶而高兴呢!你不能因白先生说气话而自暴自弃,我说过我要帮你的。”平田大夫安慰她。
“良子姐姐原谅我以前对你的不礼貌。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们都会保护你的!”春芽恳切地安慰她。
“良子姐姐,你放心吧,奶奶、高大叔和平田大夫会有办法的。现在最最要紧的是你一定要像上次一样和我们好好配合!”沁儿说完,让春芽把一直低头不语的白文彬拉到良子的面前说:“白先生,快给良子姐姐认个错。”
白文彬看着良子,眼泪一点一点地滴在良子的脸上。“良子,对不起,我不该不相信你,我不该因格格的事,老怨恨你。我也要帮你逃脱星野的魔爪,找到父母,回到你的家乡。”良子听了后,泪流不止,对白文彬点了点头。
白文彬同意了沁儿和平田大夫商量的办法。第二天早上,他一到学校就把发生的情况报告了许德善。许德善听了感到万分的意外,当即打电话转告给星野。
星野这些天来,一因,确定不了小铁柱的真实身份,又不敢随便抓个孩子到将军那里请功;二因,几次接触,还没占上沁儿和春芽的便宜;三因,宪兵司令佐佐木一直不愿意配合他的活动,心里正烦躁不安。突然听说自己亲手训化出来的贴身性奴,精神分裂了,简直要气炸了。他当即开着车来到学校,一进许德善的屋,就看见白文彬垂着头,十分悲痛地坐在沙发上。他怒不可遏地掏出手枪就想打死白文彬。
许德善急忙拦阻:“大佐阁下,事情还没搞清,把他打死了就无法搞清了。”
星野收起枪,坐下审问白文彬:“因为什么而争吵?”
白文彬表现出委屈的样子回答:“因为她骂我是没有用的废物,有人背着表舅要奸污她,我也不敢为她出气。我当下就气闷了,骂了她一句‘臭婊子,你还有脸说出来’。她气急败坏地掏出枪就打我。因为她开枪闭了眼,所以,子弹从我耳根下穿过,她开完枪就倒在了地上。我万没想到她有枪,要不然,我再生气也不敢骂她呀?”
“这个人是谁?我毙了他!”
白文彬表现出迟迟不敢说的样子,还不时地抬起眼看看许德善。没想到许德善反而大骂起他来:“大佐阁下问你呢,你看我干什么?我看良子骂对了,你就是个没用的东西。有人想奸污你老婆,你却放不出个屁来,你还不是个废物。”
“这个人许校长认识,大佐阁下也认识。我说了许校长可千万别急!”许德善脸色显得有点紧张:“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人就是许校长你自己!”
许德善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这是哪里的话,这是哪里的话!我一向非常尊重良子,和良子清清白白的。大佐阁下,您是知道的。”
“我怎么能知道!”星野直瞪着许德善说。
许德善真是有点乱了方寸,站在地上,抖着两只手,解释说:“我一直孝忠阁下,一切都按您的指示办事,我怎能动您的心肝宝贝,做对不起您的事呢?”
白文彬借机加一句:“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更何况许校长也是一个儒生,做事情是不会乱来的。可是,良子是哭着说这事的,她还说‘这要让表舅知道了,肯定也会伤心的’。就是为不让表舅伤心,我俩才没说,更何况,许校长还算是我的大恩人,我觉得也不能说。这两天来,我心乱如麻,一点精神都打不起来。”
星野听了白文彬的话,怒气中带着奸笑对许德善说:“孝忠和淫欲是两码事,是不矛盾的。良子是人见人爱的性感女人,你干这事不是不可能的。上次,我一进门就看见良子在里屋床上,你骗我说她肚子痛。要不,良子怎么会哭着说呢?”
星野的表情和说的话,可让许德善惶恐透了,他为了掩盖自己的惶恐,在地上走来走去,不知所措地说着:“这!这是良子精神错乱,胡乱说的吧,我到哪儿核对呢?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不一会儿,他想到了;我怎么这么傻呀!我给星野怎么能说清呢?最好的办法是让白文彬把话收回去,不就没事了吗?许德善突然像明白过来似的,他对着白文彬得意地奸笑着说:“白先生,这话是你太太的原话吗?我看,是你编的吧。我早知道你很会讲故事。她可是你的太太,你不喜欢她,也不该诬陷她,逼她发疯呀!今天,又反过来诬告你的大恩人。你一个手无杀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心眼倒毒,你必须给大佐阁下说清楚,你是不是看上肖老太婆家的两个丫头,想抛弃良子?你是不是想夺校长的差事?”
许德善没想到的是白文彬听了他的话后,反倒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他冷笑了一下,很平静地说:“许校长,你给没给我好处,给的是什么好处,你比我明白。我如实地把发生的情况报告给大佐阁下,是我应尽的职责。你对良子有没有那种行为你比谁都清楚。良子来我家是为完成任务的,不是来做我的太太的。这不是你出的主意吗?你说我看上肖家的两个丫头,你得去问问人家能不能看上我这个做汉奸卖国贼的人。你说我想夺校长的差事,那我现在就正式提出辞呈,免得你胡乱多心。更何况,在目前的情况下,教日文的人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请你放了我,我去找我丢失了的格格去。你若不让我活,你现在就当着大佐阁下的面把我毙了,反正,我没照顾好良子是有罪的。”
许德善听了白文彬的话,简直不知如何应对,两眼直看着星野,用目光发出求救的信息。星野看看许德善,又看看白文彬。他头脑里对面前这俩人做着判断。一向说一不二的许德善一副慌乱惊恐的样子。而一向不多言语,胆小怕事的白文彬却表现出异常的镇静,不仅对良子同情,还勇于以死承担责任。一个是他从事政治侵略的狗头军师;一个是他从事文化侵略的可用之人。他没说话,他想看看二人的心理活动。
许德善沉不住气了,突然,他打破沉默大动神色地对白文彬说:“白先生,你多聪明,看见你编的话要败露了。想一死了之,没那么便宜,你得还我的清白!”
白文彬也没好气地说:“许校长,我自从认识你,还以为你是个君子,敢作敢当呢!你自己不清白我怎么还你清白?你说,我是相信你,还是相信良子?”
星野听完怒气油然而生,冲着他俩高声呵斥:“别争吵了,都老实地在家里等着,等我的传话。”星野说完,没好气地踢开门走了。白文彬也随后离开了许德善的家。
白文彬回到院里,先进了肖奶奶家,发现高大树回来了,正和肖奶奶谈论他的事情。他高兴极了:“大叔,你回来了,我好想你呀?”
“白先生,情况我知道了。你先吃点饭。”
“大叔,我不饿。我见着星野了。”
“先吃饭,天塌下来,也得先吃饭。”
肖奶奶给白文彬热了热锅里的小米粥和杂面饼,春芽又给他拌了一小碗凉菜。饭到嘴边,白文彬才感到自己确实饿了。他吃着吃着,抬头对大家说:“不行!我得去看看良子的情况。”
“管她呢!她也不是你的真妻子。”春芽说着,观察着白文彬的表情。
“不!我以前是误会太深了,她也很可怜的!你们说得对,她也是受害者。”
春芽哧哧地笑着说:“你就放心吧!沁姐姐一直陪着她呢,还给她亲手做荷包鸡蛋细面条。刚刚睡熟了,你现在回去不打搅她休息嘛。”
春芽又给他添了一勺粥,告诉他:“白先生,别急,先吃饱饭,大叔和沁姐姐还有事和你商量呢。”
白文彬一口口吃着小米粥,一股股热流涌上了心头。他感到无比的温暖。这是他离开母亲后第一次得到的最真诚的亲情,也是自求学以来第一次亲自体验到“仁爱”在民间。在官场上见不到的伟大的仁爱之情在这些清贫的民众之中却显现得这样的强烈。这些手持大刀长矛却勇敢无畏地和拥有飞机、大炮、铁甲车的鬼子斗争的人,这些吃了上顿不保下顿的普通百姓,想的却是民族的危亡,国家的兴衰。他明白了,要真正读懂中国文化必须到民众之中。要不然真如春芽批评的那样,“四书五经满肚子,卖国求荣满脑子”。他明白了,他的前程,他的出路,不在侵略者那里,而是在这些同根同宗的百姓这里,此时的他真像长期离家的游子回到了亲人的怀抱。
泪水不停地掉到碗里。他吃得那样的香甜可口,无忧无虑。以前,从不认为小米粥好吃;今天,他终于吃出了米香。不起眼的杂面饼也使他饱尝到祖国大家庭对他的宽容和疼爱。祖国在唤醒着他,亲人在期盼着他。他耳边似乎真真切切地响起:回来吧!孩子,爱国抗日不分先后,回到抗日民众中来吧!白文彬吃完饭后,高大树又让春芽拌了一小盘香菜,取了两个小酒杯。他从衣兜掏出他那个天天不离身的只能装二两酒的小瓶,倒满两个酒杯。
“白先生,我知道你从不喝酒,今天,咱兄弟俩当着奶奶的面,干了这杯,永结同心,抗日到底,共建新中国!”
激动满怀的白文彬端起酒杯说:“我今天也当着奶奶的面起个誓,我绝不做亡国奴,我绝不辜负抗日民众对我的信赖和希望。有大叔这杯酒在心底,我更有信心和智慧对付星野和许德善!”
“白先生,我和你大叔分析过了,明天,星野会携许德善来探查良子的情况,你继续沉着应对。我们把孩子送走了,星野一定会追查,他会拿我们出气的。不免会有一场恶斗。你也要有充分的精神准备。你最主要的是发动爱国师生和工友把许德善驱赶出校门,多了解他的卖国罪行,以待人民来审判他。”
“奶奶,我会努力做好的!”
太阳刚刚爬过房顶,星野带许德善和平田大夫就来了。白文彬出门迎接。星野进屋后,二话没说,坐在床边看着良子。良子直呆呆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似的,只是傻笑着。星野有点心酸。良子虽是他填补空虚、发泄性欲的玩物,但毕竟是他一手驯化出来的。他不能不有些伤感。他听平田大夫说“还可慢慢地恢复过来”,心里才有了一些安慰。
星野把许德善拉在良子的床前,良子表现出了惊慌、愤怒的样子,并不停地指着他说出了:“坏!坏!”的字音。
平田大夫为了让良子情绪稳定下来,让许德善坐回沙发上。星野怒视许德善。许德善已感到自己面临的危机和末日。平田大夫和白文彬对视了一下。彼此明白了星野心里得出的结论。
“许校长,现在你还能说我在编故事,陷害你吗?”
许德善抬头看着星野,说了一句:“良子精神欠佳,神智有点不清。她的话还不能为凭。”
“好了!她怎么不指着别人说‘坏’呢!你要做出交代。”
星野压住火气,又向白文彬说:“白先生,你就多辛苦些,好好照顾良子,绝对不能给我再添乱了!平田大夫每天都要来诊断病情,让你太太的情况快好转起来。”
星野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个纸卷,放在床上说:“这是十块大洋,白先生要全用在你太太身上。”
许德善再次抬起头来,瞧着包有十大洋的纸卷心里馋馋的。星野看着他的表情是又好气又好笑。“许校长,别看得眼珠子掉出来。你先回去吧!老实在家里呆着,我和平田大夫到肖老太婆家去。”
星野走到肖奶奶家门前,春芽出门相迎。“是表舅和平田大夫来了。快请进屋!”
星野一进屋,看见沁儿正给躺着的肖奶奶捶背。
“老人家,我又登门打扰来了。”
“沁儿,是谁呀?”肖奶奶连眼都没睁地问。
“是白太太的表舅来看您来了。表舅,您请坐吧!”
“怎么,沁姑娘,老人家的身体欠安?”
“天气一变了,我奶奶的身子又要犯老毛病了。”
“我把平田大夫带来了,正好给老人家瞧瞧。”
“贵人,请坐吧!恕老身不能起身。唉!人老了,总要找点毛病。歇两天,就能爬起来了。”
春芽把两杯白开水端上来,放在星野和平田大夫的面前,对沁儿说:“姐姐,我来给奶奶捶背,你和表舅、平田大夫说说白太太的事。”
“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白太太多热情好客,只是太气盛了点,两口子吵几句,就掏枪。幸好没出大事,日后表舅要多劝劝她,不要气性太大了,太好强了。”
“沁姑娘说得是,日后你我都来劝她吧!”
“这件事实属偶然,有我的医治,有白先生和沁儿、春芽的关照,静养一阵子,白太太慢慢会恢复的。大家就不要担心了。”
“那我就感谢大家了!”星野说完感谢,眼睛便往里屋瞧。
“沁姑娘,孩子在里屋睡着了?怎么没动静。”
“怎么,我让白太太大前天就告诉表舅了。表舅忙的都忘了?”
“告诉我什么了?”星野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吃惊地反问沁儿。
“把孩子送人了。”
“什么?谁让你们这么做的?”星野几乎要大发雷霆了。
“我让的!”肖奶奶说着让春芽扶了起来,继续说,“我拉扯了一年多了,我怎能舍得呢!可我想了想,我年老体衰,生活艰难,实在也养不起这个病孩子了。便狠了狠心,给了一个没儿子的人家顶门子去了,四邻们都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呢?我们让白太太和你打过招呼呀。”
“噢,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白太太那天是去找表舅了。可她回来跟我说,表舅有事没见她。她好像还有一肚子气呢?她还说了一句气话呢?”
“什么气话?”
“她说表舅心中已没她这个外甥女了?”
星野听了沁儿的话真是气炸肺了。他强忍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总有一种中计的感觉。布置了那么多人,怎么紧看慢看就让一个孩子不翼而飞了呢?特工的经验告诉他,此时此刻是有怒不能发,有气不能出,只能耐着性子,设法抓出点蛛丝马迹。他只好反问一句:“真是这样的吗?我怀疑这孩子就是我要找到那个孩子。”
星野本以为他这么一说,能使这家人慌乱、吃惊。没想到,他得到的是肖奶奶的冷笑,春芽的耻笑,沁儿的反驳。
“平田大夫,我们刚认识的这位表舅是不是也有点精神病了,怎么说起胡话来了。你找的孩子背上有黑记,我们送出去的孩子全身都没有一个黑点。既然你怀疑,当下为什么不抱走。”
“嘿,你小小年纪,忘性倒不小呀。我上次来就说过,你们没能力抚养这个孩子。我说送到天津吧。你们再三不愿意,不是我不抱走,是你们不放呀。”
“是我记性不好,还是表舅记性不好。你是说要送到育婴院。我们不愿意了。你要是说把孩子送个好人家,我们当下就会让你抱走的。”
“春芽,不要和表舅这么说话。表舅,你能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吗?也好让我们彻底搞明白,才好配合你呀!”
“沁姑娘,别多心。你还年轻,涉世不深,还不清楚社会的复杂。我担心当初的传话有误或者是有人有意布下的迷魂阵,让我上当。”
“不是我多心,是表舅说的话让人费解,表舅一直说自己‘一生走南闯北’,早已是老于世故,说得好听点是老谋深算,说得不好听点是老奸巨猾。怎么会中了迷魂阵呢?”
沁儿看了他一眼又说:“当然了,老虎也会有打盹的时候。管它是传错了,还是听错了,你再问问你的那个朋友不就清楚了。这么简单的事情,表舅怎么给搞得这么复杂,兜了这大的圈子,也太辛苦了吧!”
“白太太的表舅,容老身我再说一句不客气的话,我怎么越听越觉得你不像个做生意的,你来来回回的行为倒像是个受人指使的特务。在我看来,也不是个高明的特务。你看看你办的这事,上次你来,非要看孩子身上有没有黑记,可见你要找的是身上有黑记的孩子,而我们送走的孩子身上根本没有,平田大夫给孩子看过病是最清楚的,后来白太太也知道。可今天,你又说这孩子可能就是你要找的孩子,也就是说身上没黑记的孩子倒是你要找的孩子。那我告诉你,在全中国身上没黑记的孩子何止十万、百万、千万。你还有没有个准儿?你就凭这胡想乱猜,想当然的本事来混饭吃,可见你的主子八成也是个不清楚。上次,你是说过要孩子来的,可你是要把孩子送到你办的什么育儿院,我还怕你送给日本鬼子做了细菌试验呢。所以,我是不愿意的。当时你要说是把孩子送一个没孩子的中国人家,我们当下就会让你抱走了。这就像老百姓说的,你揭的锅盖晚了,饭让别人吃了。我好心劝你,不要再打这孩子的主意了。你去告诉你的好朋友,让他放心吧,只要他要找的孩子还活在中国人的家里一定错不了。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难道没听说过,八路军救过两个日本小女孩,由一个刚生了孩子的中国妇女喂养过的事吗?中国人把豺狼不如的强盗的孩子都能当自己的孩子爱护起来,更不要说你朋友的孩子是个中国孩子了。”肖奶奶一口气的数落,让星野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
沁儿忙开导,以便给星野个台阶下:“表舅,我奶奶性直,说话更直,她老年纪大了,你别往心里去。”
星野趁机顺着沁儿给他铺的台阶说了一句:“我怎么会和一个有病的没文化的老妇人计较呢?不过,你们可别像你奶奶,要不,可要吃大苦了!”
“表舅,沁儿不能接受你的劝告,自从日本侵略者来了,我们中国人什么苦没吃过呀!我们连死都不怕,还怕吃苦头。我倒想请表舅转告准备给我们吃苦头的人,想着他自己的下场就好了!”
“表舅,春芽年幼无知,礼节懂的不多,我想和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狗强盗斗上几个回合。表舅,我说要打瞎你左眼,绝对打不瞎你右眼。你信不?”
星野不明白春芽的意思。他不由得用左手摸了一下眼睛。心想,这话怎么不对茬儿,原来是个不着调的丫头,以前把她估计高了。他微微地冷笑了一下,说:“你这丫头好生失礼啊!”
沁儿明白星野已是强压着一肚子火气。她决定再给他火上加点油,好催他快走。“表舅,别怕,春芽淘气惯了,又不把你当外人,只是拿你比个例子,她还没出手呢。”
“什么?她——,对我出手?哈哈哈!对我出手,我看你俩今天都喝迷魂汤了,满嘴胡说。我原来真有点高估你们了。”
星野看了一下一直没插嘴的平田大夫,说:“平田大夫,咱们走吧!我实在不愿意看她们疯下去了。老太太,你们以后可要想好了再说话呀!”
“老身我和你说话,压根就不用想,张嘴就来。倒是你该想好了,有了准信儿再来问话。免得咱们话不投机。”
“那好!那好!那你们就等着办吧。”
平田大夫从肖奶奶三人和星野的对话中,再一次领略了她们对付星野的智和勇。他看了看星野的双眼,心想,这双毒眼也快失去视觉功能了。春芽这丫头从来是说一不二的。
平田大夫陪同星野乘车往回走。星野在车上紧闭双眼,一句话也不说。平田大夫心里明白,他在考虑怎对付眼前的情况。平田大夫也不由得为肖奶奶三人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