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乡运动的铁扫帚把我们兄妹全赶到上杭山区。轮到父亲源源不断给寄包裹。有次父亲寄了个15公斤重的木条箱,几个男孩拿扁担翻山去公社扛回来。我照例把包裹往厨房大柜一扔,轮到谁烧饭,谁就伸手掏去。几天后接父亲信,说包裹里不但有三个梨还有月饼,方晓得不知不觉已过了中秋。赶快把包裹倒出来,梨流着黑水,月饼尚有希望,活学活用父亲当年烤蛋糕的经验,六个同伴围在大锅边煎月饼。月饼和鼻子都有点酸,每个人很仔细地把饼屑送进嘴里。
插队期间我开始写诗。写过一首《我想有个家》,只记得其中几句:“哥哥吹笛子/爸爸爱喝茶/葡萄棚下妈妈养鸡鸭。”多年以后父亲还念叨,说这是我最好的诗,可惜丢了,没有发表。
我进了工厂当炉前工,高温,重体力,三班倒,十分辛苦。一边失眠发烧一边夜夜读书写作,人瘦得只有42公斤。我临街的八角房开始有文学青年来往,高谈阔论弄得路人皆知。父亲和我开诚布公,要我烧掉诗稿,说我写那样的诗非常危险。我年轻气盛,拧着脖子,“你就当没有我这女儿好了。不是还有哥哥妹妹吗?”父亲亲身体会过反右、四清、“文革”历次运动,深知文字狱的厉害。他叹息着走开去,“你以为出了事,我和你哥哥妹妹还能安然无恙吗?”
劝阻无望,父亲只好接受,而且全力支持。为了加强营养,不惜把他和我的伙食分出来另过(妹妹工作在福州)。菜炒好了,父亲在我窗外逡巡,等我放下笔再叫吃饭。我惟一的家务是洗自己的衣服,连被子都是父亲戴上老花眼镜缝的。可以说当闺女时,我好像连厨房都很少进去。
嫁人时我已是专业作家,公公婆婆丈夫儿子,现代都市里可算大家庭了。买菜做饭带孩子,还有自虐式又洗又涮的洁癖,每天蓬头垢脸心浮气躁,何来诗情画意?常有来友夸我如今做得一手好菜,有乃父之风。父亲心里难过,背地说我丈夫:“我养一个诗人女儿,你家得一个管家媳妇。从前为了让她专心工作,连茶都要我替她沏好的。”
右派平反,父亲即办了退休手续,虽然未补发20年工资,但他原先的工资级别就很高,随着厦门经济发展,他的退休金水涨船高,日子一天天滋润起来。
“可惜你母亲不能起死回生!”父亲遗憾着。
我也曾试着劝父亲寻个老伴,他都摇头。我们未成家时,他怕委屈我们:儿女们分巢而居,他又担心家里有了不相干的人,我们有陌生感不愿回娘家。
热爱生活(现在流行说法是重视生活质量)的父亲一旦手头宽绰,首先发扬光大的是他的美食天性。祖传的春卷、韭菜盒、红焖猪蹄、蟹粥鱼糜凤尾虾,一一真材实料精工细作起来;又“克隆”人家酒宴名肴,朋友饭桌偷艺,篡改旅行中见习的南北风味;甚至手持一部古龙的武侠小说,依样画葫芦仿真一品“翡翠鸡”。每个周末召集儿孙们回去品尝,在我们中间掀起烹饪比学赶帮超。
他以武侠小说为指南,独自访遍名山胜水。身上背的照相机不断更新换代,拍扬眉吐气的自己,拍躲着镜头的孩子们,还主动拍亲戚朋友们,花钱冲洗后挨家挨户去分发。
父亲很以诗书传家为骄傲,几件书画精品,父亲临终交给我,说惟此留我纪念,现挂在我的客厅,朝夕相伴。父亲劝我焚稿时,他自己其实手痒,写了不少格律诗。晚年他自号箴斋老人,辑诗成册,题《箴斋诗笺》,为访客问友必备礼品之一。有段时间他忙于参加“中华诗词学会”,在海内外发表诗词,入选这里那里的选本。父亲自有一帮文朋诗友。我有时回娘家,见三四青年,团团围坐,听父亲引经据典传授诗词格律。
有次文章写一半,挂电话问父亲,“及笄之年”是几岁,父亲回答了。电话放下十分钟,父亲抱着大《辞海》来我家,再跟我说“弱冠”,说“而立”,顺便摇头说我“家学不足”。
我很是惭愧,父亲。
我爱你,父亲
文/杰克·坎菲尔
我们多次促膝深谈,我才知道原来他一向都很为我骄傲,而我们也不再害怕彼此说“我爱你”。
多年来,我一直认为父亲不易表达感情,他很少喜形于色,至少很少在我面前表现出来。虽然他已经68岁,而且身高只有1.75左右,但在我这身高1.82、体重120公斤的人眼里,他还是显得巨大无比。在我看来,他好像永远都是个严厉坚决的执法者,很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在我还小时,他从未对我说过他爱我,而我也从未拿这个问题来问他,我以为自己只希望父亲能为我感到骄傲。等到我大一点,我母亲成天老是跟我说“我爱你”、“我爱你”。我从来没想过,父亲怎么从没跟我说过这句话;也许我心底深处其实明白,父亲是爱我的,他只是未曾说出口罢了。而仔细想想,我自己好像也从来没跟他说过我爱他,后来要不是我被迫面对真实的死亡,恐怕我仍然不会认真思考这些问题。
1970年11月9日,我收到通知,说我所在的国家防卫队即将移防,参与名为“沙漠之盾”的军事行动。我们将先前往印第安纳州的班哈瑞森要塞,然后直接朝中东的一个阿拉伯国家进军。收到通知时,我已经在防卫队待了十年,虽然我很清楚,我们受训的目的就是为了参战,但我并没有认真想过,我们会真的被派出去作战。我去看父亲,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我可以感觉得出来,他对我的即将远行有些不安,不过我们俩都没再多说些什么。八天后,我就上路了。
我们家有很多亲戚,都曾经出生入死,为国作战。我父亲和一个叔叔参加过第二二次世界大战,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则曾经远赴越南战场。我想到要离开家人到战场上报效国家,虽然百般不愿,却也明白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暗自祈祷,希望父亲能因此为我骄傲。我父亲在“国外战役退伍军人协会”非常活跃,一向鼎力支持培植军事力量。我因为从未真正参战,没有资格参加“国外战役退伍军人协会”,因此觉得自己好像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不过我现在终于来到此地,我这个父亲心目中的小儿子,终于奉命被派送到离家九千英里远,来到一个以前几乎从未听过名字的陌生国度,参与一场神圣的战役。
1990年11月17日,我们的部队护卫着军事器材,缓缓离开密西根州格林威尔的乡间。两旁街道上挤满了来送行的家人与亲友。车队接近市镇边缘时,我透过卡车上的窗户,看见自己的妻子、孩子和母亲,他们全都一边挥手,一边流泪,只有父亲一个人静静站在那里,几乎像一座雕像。在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显得格外苍老。
感恩节来临时,我仍身处异地,无法和家人共进晚餐。每年这个时候,我们家总是很热闹,我的两个姐姐、姐夫会带着他们的孩子来,还有我们这一家人,大家聚在一起,共享晚餐。因此,无法回家让我感到很遗憾。感恩节过后几天,我打电话给我太太,她告诉我一件事,让我对父亲的看法从此改变。
我太太很清楚父亲处理感情的保守态度,而她告诉我这件事时,我可以听出她的声音不断颤抖。她告诉我,感恩节那天,父亲一如以往,念诵了他的感恩节祈祷词,不过在后面多加了几句话。随着祈祷词接近尾声,父亲的语调也逐渐哽咽,最后在一滴泪水滑下脸颊的同时,他说:“亲爱的上帝,请以您的双手,看护、引导我的儿子瑞克,在他报效国家、急需帮助时,引领保护他,并带他平安回到我们身边。”话说至此,父亲已泣不成声。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掉泪,此时听说他哭,我也忍不住开始哭泣。妻子在电话那头问我怎么回事,我努力镇定下来,然后说:“我想爸爸是真的爱我。”八个月后,我离开战场,重返家园。我迫不及待奔向自己的妻子儿女,一个个拥抱他们,泪流满面。当我来到父亲身边时,我向他伸开双臂,重重拥抱他。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儿子,我为你骄傲,而且我爱你。”我直视着他的双眼,用双手捧着他的头,“这个男人,我的父亲。”我心想。然后我说:“爸,我也爱你。”我们再度拥抱,两人都潸然泪下。
从那天起,我和父亲的关系彻底改变。我们多次促膝深谈,我才知道原来他一向都很为我骄傲,而我们也不再害怕彼此说“我爱你”。我只是觉得很遗憾,我们要花29年,而且还要经历一场大战,才能培养出这种关系。
爸爸的“来信”
文/佚名
我摇头,把爸爸神秘的问候和希望重新收好,这是我精神的寄托和欢乐的源泉,是激励我努力学习好好做人的无穷动力。
我的爸爸和妈妈是大学同学,又是同乡,结婚后感情极好。小时候,我爱玩,别人说我是疯丫头,我也不在乎。我常常拉着爸爸带我玩,游泳,骑自行车——几乎每天都有新花样。但我至今仍深深怀念着的,还是爸爸带我放风筝。
我们大院里的孩子,每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都要一起放风筝,比谁的风筝放得高。可是,我没有风筝,家里没有钱,爸爸就用报纸给我做了一个——它真丑,黑乎乎的,除了一条长长的尾巴,什么模样都没有。
那天,爸爸带着我,就是拿着那只风筝,参加了我们的风筝比赛。大操场上,好多人哟。他们手里的风筝五颜六色,形态各异,有展着双翅的“小燕子”,有翩翩欲飞的“花蝴蝶”——漂亮极了。我差点不好意思把那只“报纸”拿出来。
爸爸推推我:“去吧!”我学着别人的样子,一手拿着线圈,一手拿着“报纸”跑起来。爸爸在一旁微笑地看着。
别人的风筝都起飞了,只有我的“报纸”怎么也飞不起来,我生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它扔得老远。爸爸见了,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爸爸帮你放。”他拿起“报纸”迎风跑起来。爸爸跑得不快,看起来很吃力。但他却不肯停下来,因为那样“报纸”也会停下来的。一段时间过去了,再看看爸爸,已是满头大汗,“报纸”终于飞上去了。爸爸坐在草地上,慢慢放线。风筝越飞越高。放眼望去,我的“报纸”风筝就像一只苍鹰在高高的天空飞翔。爸爸把线交给我,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有谁知道,我的爸爸当时已经是肝癌晚期的病人呢?
爸爸住院的日子,妈妈请假日夜守护。我每天放学后也守在他的床边。他一边教我学外语,一边教我做数学,有时疼得他额头汗珠滚滚,可他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妈妈不忍心,拉我回家,爸爸摇头劝阻,然后双手捧着我的头,在额上印上长久的吻。
只要妈妈做了好吃的送来医院,爸爸总要留一份给我,可他留给我最多的是对生命的珍惜和对死亡的乐观。肝癌使他越来越消瘦,可他对我的笑容依然充满父亲的慈爱。有一天,他在病房疼得不停地呻吟,见我进来,却平静地笑了:“爸爸一直在想你,等你。”说着,他将一只漂亮的小金鱼递到我手上:“你喜欢吗?”一旁的妈妈看着愣住的我,说:“可儿,今天是你8岁生日,这是爸爸花了半个月时间为你编织的生日礼物。我和爸爸祝你生日快乐。”这是一只用洁白透明的塑料管编织的金鱼,两颗黑色纽扣嵌成金鱼的眼睛,使它栩栩如生。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落了下来。
中秋节的夜晚,爸爸硬撑着起来与我和妈妈在阳台上赏月。爸爸突然指着天上一颗最亮的星星说:“可儿,爸爸有一天去了天国,就是那颗最明亮的星星。永远守护你,在漆黑的夜晚。”
几个月后,爸爸走了,去了他说的天国。他还说他在那里会常常给我写信的。我知道自己永远再见不到他了,以后的日子只能与母亲相依为命。有那么一段日子,我感到特别孤独,甚至自卑,不敢上街,不敢去同学家,每天放学就把自己关在家里,我开始变得孤僻、冷漠,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对爸爸的思念越来越强烈地占据了我的心。每个晴朗的夜晚,我都要站在阳台上对着星空,呆立好久,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里黯然落泪。一个没有星星的漆黑之夜,我抱着爸爸的遗像入睡,母亲说:“你爸爸说,他每年都要给你写信的,我想快来了吧o”我大声哭着说:“你骗人,爸爸走了,不会给我写信了……”
9岁生日那天,妈妈将红烛插上蛋糕,然后拿出一个信封对我说:“你爸爸来信了,我读给你听。”说完,妈妈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拆开,一张漂亮精致的红色贺卡滑落在桌上,我随手拾起打开,一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可儿,我亲爱的女儿:
你好吗?又大了一岁,长高了吧,学习成绩一定很不错。想爸爸的时候,爸爸就会在你的眼前,如同我想你,就会梦见你一样。你是我的骄傲,祝你生日快乐!
是爸爸写来的,他的字迹还是那样道劲潇洒,刚劲有力。我扑在妈妈的怀里,眼里涌出不尽的泪水。妈妈也哭了,泪水滴在我的手上:“你是爸爸的女儿,他会永远陪着你。”
我问妈妈:“爸爸还会来信吗?”妈妈告诉我说会的,每年我的生日他都会有信来。果然,第二年的生日,爸爸的信又来了。于是,在我的心里,爸爸依然活着。孤独渐渐远去,欢乐渐渐回来,学习成绩也一天天好起来,同学们都说我变了,妈妈也说我长大懂事了。
是的,正因为我懂事了,对爸爸的信疑惑起来。他既然离开了我们,怎么还能给我写信呢。一天,妈妈上班后,我偷偷打开她的抽屉,在一个小盒里,发现一叠洁白的信封,我数了数,整整10封,每封信的封面上都写着:我的好女儿可儿收。同样的笔迹,同样的墨色,妈妈不可能伪造,是爸爸亲手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