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考上了大学,爸爸头一次穿上1979年姑姑为他缝制的蓝褂子,坐在1992年初秋傍晚的灯下,表情喜悦而郑重地把一堆还残留着豆腐腥气的钞票送到我手上,嘴里哇啦哇啦地不停地“说”着,我茫然地听着他的热切和骄傲,茫然地看他带着满足的笑容去通知亲戚邻居。当我看到他领着二叔和哥哥们把他精心饲养了两年的大肥猪拉出来宰杀掉,请遍父老乡亲庆贺我上大学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碰到了我坚硬的心弦,我哭了。吃饭的时候,我当着大伙儿的面儿给爸爸夹上几块猪肉,我流着眼泪叫着:“爸爸,您吃肉。”爸爸听不到,但他知道了我的意思,眼睛里放出从未有过的光亮,泪水和着散装高梁酒大口地喝下,再吃上女儿夹过来的肉。我的爸爸,他是真的醉了,他的脸那么红,腰杆儿那么直,手语打得那么潇洒!要知道,十八年啊,十八年,他从来没见过我对着他喊“爸爸”的口型啊!
爸爸继续辛苦地做着豆腐,用带着豆腐淡淡腥气的钞票供我读完大学。1996年,我毕业分配回到了距我乡下老家40里的铁岭。安顿好了以后,我去接一直单独生活的爸爸来城里享受女儿迟来的亲情,可就在我坐着出租车回乡的途中,车出了事故。
我从大嫂那里知道了出事后的一切——过路的人中有人认出这是老涂家的三丫头,于是腿脚麻利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来了,看着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我哭成一团,乱了阵脚。最后赶来的爸爸拨开人群,抱起已被人们断定必死无疑的我,拦住路旁一辆大汽车,他用腿支着我的身体,腾出手来从衣袋里摸出一大把卖豆腐的零钱塞到司机手里,然后不停地划着十字,请求司机把我送到医院抢救。嫂子说,一生懦弱的爸爸,那个时候,显出无比的坚强和力量!
在认真地清理伤口之后,医生让我转院,并暗示哥哥们,我已没有抢救价值,因为当时的我,几乎量不到血压,脑袋被撞得像个瘪葫芦。
爸爸扯碎了大哥绝望之间为我买来的丧衣,指着自己的眼睛,伸出大拇指,比划着自己的太阳穴。又伸出两个手指指着我,再伸出大拇指,摇摇手,闭闭眼,那意思是说:你们不要哭,我都没哭,你们更不要哭,你妹妹不会死的,她才20多岁,她一定行的,我们一定能救活她!医生仍然表示无能为力,他让大哥对爸爸说:“这姑娘没救了,即使要救,也要花好多好多的钱,就算花了好多钱,也不一定能行。”爸爸一下子跪在地上,又马上站起来,指指我,高高扬扬手,再做着种地、喂猪、割草、推磨杆的姿势,然后掏出已经空的衣袋儿,再伸出两只手反反正正地比划着,那意思是说:“求求你们了,救救我女儿,我女儿有出息了不起,你们一定要救她。我会挣钱交医药费的,我会喂猪、种地、做豆腐,我有钱,我现在就有四千块钱。”
医生握住他的手,摇摇头,表示这四千块钱是远远不够的。爸爸急了,他指指哥哥嫂子,紧紧握起拳头,表示:“我还有他们,我们一起努力,我们能做到。”见医生不语,他又指指屋顶,低头跺跺脚,把双手合起放在头右侧,闭上眼,表示:“我有房子,可以卖,我可以睡在地上,就算是倾家荡产,我也要我女儿活过来。”
又指指医生的心口,把双手放平,表示:“医生,请您放心,我们不会赖账的。钱,我们会想办法。”大哥把爸爸的手语哭着翻译给医生,不等泽完,看惯了生生死死的医生已是泪流满面。他那疾速的手势,深切而准确的表达,谁见了都会泪下!
医生又说:“即使做了手术,也不一定能救好,万一下不来手术台……”爸爸肯定地一拍衣袋,再平比一下胸口,意思是说:“你们尽力抢救,即使不行,钱一样不少给,我没有怨言。”伟大的父爱,不仅支撑着我的生命,也支撑起医生抢救我的信心和决心。我被推上手术台。
爸爸守在手术室外,他不安地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竟然磨穿了鞋底!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却在守候的十几个小时的时间起了满嘴大泡!他不停地混乱地做出拜佛、祈求天主的动作,恳求上苍给女儿生命!
天也动容!我活了下来。但半个月的时间里,我昏迷着,对爸爸的爱没有任何感应。面对已成“植物人”的我,人们都已失去信心。只有爸爸,他守在我的床边,坚定地等我醒来!
他粗糙的手小心地为我按摩着,他不会发音的嗓子一个劲儿地对着我哇啦哇啦地呼唤着,他是在叫:“云丫头,你醒醒,云丫头,爸爸在等你喝新出的豆浆!”为了让医生护士们对我好,他趁哥哥换他陪床的空档,做了一大盘热腾腾的水豆腐,几乎送遍了外科所有医护人员,尽管医院有规定不准收病人的东西,但面对如此质朴而真诚的表达和请求,他们轻轻接过去。爸爸便满足了,便更有信心了。他对他们比划着说:“你们是大好人,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治好我的女儿!”这期间,为了筹齐医疗费,爸爸走遍他卖过豆腐的每一个村子,他用他半生的忠厚和善良赢得了足以让他的女儿穿过生死线的支持,乡亲们纷纷拿出钱来,而父亲也毫不马虎,用记豆腐账的铅笔歪歪扭扭却认认真真地记下来:张三柱,20元;李刚,100元;王大嫂,65元……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我终于睁开眼睛,我看到一个瘦得脱了形的老头儿,他张大嘴巴,因为看到我醒来而惊喜地哇啦哇啦大声叫着,满头白发很快被激动的汗水濡湿。爸爸,我那半个月前还黑着头发的爸爸,半个月,老去二十年!
我剃光的头发慢慢长出来了,爸爸抚摩着我的头,慈祥地笑着,曾经,这种抚摩对他而言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等到半年后我的头发勉勉强强能扎成小刷子的时候,我牵过爸爸的手,让他为我梳头,爸爸变得笨拙了,他_丝一缕地梳着,却半天也梳不出他满意的样子来。我就扎着乱乱的小刷子坐上爸爸的豆腐车改成的小推车上街去。有一次爸爸停下来,转到我面前,做出抱我的姿势,又做个抛的动作,然后捻手指表示在点钱,原来他要把我当豆腐卖喽!我故意捂住脸哭,爸爸就无声地笑起来,我隔着手指缝儿看他,他笑得蹲在地上。这个游戏,一直玩儿到我能够站起来走路为止。
现在,除了偶尔的头疼外,我看上去十分健康。爸爸因此得意不已!我们一起努力还完了欠债,爸爸也搬到城里和我一起住了,只是他勤劳了一生,实在闲不下来,我就在附近为他租了一间小棚屋做豆腐坊。爸爸做的豆腐,香香嫩嫩的,块儿又大,大家都愿意吃。我给他的豆腐车装上蓄电池的喇叭,尽管爸爸听不到我清脆的叫卖声,但他是知道的,每当他按下按钮,他就会昂起头来,满脸的幸福和知足,对我当年的歧视竟然没有丝毫的记恨,以至于我都不忍向他忏悔了。
奇迹的另一个名字
文/沈琦
父亲的爱往往含蓄,极少母爱的细语柔声,溢于言表。可以说,深沉的父爱和母爱一样是真挚而炽热的情感。
20世纪四五十年代,在一艘横渡大西洋的船上,一位父亲带着小女儿,去和在美国波士顿的妻子会合。海上风平浪静,晨昏瑰丽的云霓交替出现。
一天早上,男人正在舱里用水果刀削苹果,船突然剧烈地摇晃,男人摔倒时,刀子扎进胸口。
他全身都在颤抖,嘴唇乌黑。6岁的女儿被父亲瞬间的变化吓坏了,尖叫着扑过来想要扶他,他却微笑着推开女儿的手:“没事,只是摔了一跤。”然后轻轻地拔出刀子,很慢很慢地爬起来,不引人注意地用大拇指揩去了刀锋上的血迹。
以后三天,男人照常每晚为女儿唱摇篮曲,清晨为她系好美丽的彩蝶结,带她去看大海的蔚蓝。仿佛一切如常,而小女儿没有注意到父亲每一分钟都要比上一分钟更衰弱、苍白,他看向海平线的眼光是那样忧伤。
抵达波士顿的前夜,男人来到女儿身边,对她说:“明天见到妈妈的时候,请告诉妈妈,我爱她。”
女儿不解地问:“可是你明天就要见到她了,为什么不自己告诉她呢?”他笑了,俯身在女儿额上深深刻下一个吻。
船到波士顿港了,女儿一眼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认出母亲,她大喊着:“妈妈!妈妈!”
就在这时,周围忽然一片惊呼,女儿一回头,看见父亲已经仰面倒下,胸口血如井喷,染红了整片天空……尸解的结果让所有人惊呆了:那把刀无比精确地刺穿了心脏,而他却多活了三天,而且不被任何人知觉。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因为创口太小,使得被切断的心肌依原样贴在一起,维持了三天的供血。
这是医学史上罕见的奇迹。医学会议上,有人说要称它大西洋奇迹,有人建议以死者的名字命名,还有人说要叫它神迹……“够了!”那是一位坐在首席的主治医生,须发俱白,皱纹里满是人生的智慧,此刻一声大喝,然后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奇迹的名字叫‘父亲’。”
独臂父亲
文/村长千金
父爱是一座巍峨高山,他托起生活的艰辛犹如脚下沉稳的大地,他又一步步牵引着我们走向他头上的蓝天。
突然间发现父亲老了,是在昨日为他祝完七十大寿后。坐在返程的车上,偶一回头,竟然发现父亲泥塑一般站在原地,向车子驶离的方向眺望着。他那瘦骨嶙峋的身躯、黧黑多皱的面容、颤巍巍的步履、迎面舞动的空袖管,霎时勾起了我无限的悲怜和忧伤。虽明知花开花落、冬去春来是不可抗逆的自然规律,但我就是不明白,岁月为何竞这般无情,把父亲重塑成如此模样。
记忆的大门缓缓开启,关于父亲的点滴像一串散落在地的珍珠,我俯下身,用心线一颗一颗地串了起来。
父亲没有右臂!
从我记事起,所能见到的就是父亲那粗糙有力的左手,以及让我充满好奇的空荡荡的右袖管。那时我总喜欢把手伸进父亲的右袖管里摸,袖管却像个无底洞,永远也摸不到头。那时我总爱问父亲把那只手藏哪儿了,而父亲总是黯然神伤。后来,年龄渐长,才从奶奶口中得知,我尚在母腹时,可恶的病魔就夺去了父亲的右臂。
在那个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的年代,一个生龙活虎的男人,一个需要养家糊口的男人陡失右臂,简直如同天塌地陷一般。父亲几乎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他无法面对已成残疾的自己,他想到了死。但是当他看到自已年迈的父母,看到我柔弱的、怀有身孕的母亲,看到我丽个年幼的哥哥时,父亲的心被片片撕碎,他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抛开我们啊!
那段时间,太阳似乎总是慢吞吞地升起,然后又急匆匆地落下,百草凋零,愁云惨雾笼罩着这个原本欢歌笑语的家。然而,父亲,他还是坚强地站起来了!
为了能尽快自理,父亲便从日常生活小事做起,逐渐地,他学会了用左手穿衣,用左手吃饭,用左手写字,甚至单手骑自行车……苦难的日子似乎永远也熬不到头,转过年,我又呱呱来到这个世上,家里的生活更苦了。
记不清我长到第几个年头,反正那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冷。以前的乡下不像现在,几乎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自来水,即使没有自来水,也有机井,那时生活用水完全靠肩挑。那天,外面飘着雪花,家里的水缸已是底朝天了,母亲还在别人家绣花,父亲偷偷担起了水桶,这是他病愈后第一次挑水。我扯着父亲的袖管,一步一滑地跟着父亲来到离家不远的那眼水井。当父亲用井绳把水桶放下井时,水桶与井水似乎故意跟父亲过不去,无论怎样用力摇动井绳,水桶依然在水里打着旋、翻着跟斗,就是不肯就范。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终于制服了水桶。开始提水了,父亲的腰弯成九十度,左手用力一拉,独臂高高举起,停在半空中,再用左脚迅疾踩住井绳,然后再用力,再用脚踩住,两桶水就这样被一寸一寸地提了上来。父亲的手此时已是血迹斑斑,殷红的血染透了井绳,已被水打湿了的井绳和着血,不一会儿就结成了血冰!血冰啊!现在每每想起那根血染的井绳,想起那血冰,我的心依然在发抖,在作痛!
为撑起家的天空,父亲在身体刚恢复不久,就与母亲一起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辛苦经营着这个残缺而贫困的家。那是一种怎样的窘况啊:吞糠咽菜,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多少个赤日炎炎的长夏,父亲头顶烈日,汗洒泥土,以其残疾之身为儿女刨来果腹之物。喝下肚的稀菜粥不一会儿就随着汗水排出,无奈的父亲在潮湿的田间躺下,为的是让腹中之物能够消化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在那个一个工分只值一毛钱甚至更少的年代,为了能够多挣些工分,父亲不顾自己病残之躯,谢绝了队长让他随妇女干活的好意,和那些身强力壮的叔叔伯伯们一起,推起了独轮小推车。当别人很快把粪筐装满,推起小车健步如飞时,父亲的粪筐却连一只都未填满。他拒绝了好心人的帮助,他说,你们帮得了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我能行!父亲用那只不知磨破了多少次的左手,用并不粗壮的胳膊夹着铁锨,一下,两下,三下……用力地铲着粪土。终于,两只粪筐被填满了,汗湿的衣服却紧紧地贴在了父亲的后背上。
“我能行!”多么朴实的话语,却又是多么地掷地有声啊!也许正是这种精神,支撑着父亲度过那个艰难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