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见世人,清名登而金贝人,信誉显而然诺亏,不知后之矛戟,毁前之干橹④也。虑子贱云:“诚于此者形于彼。”人之虚实真伪在乎心,无不见乎迹,但察之未熟耳。一为察之所鉴,巧伪不如拙诚,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让卿,王莽辞政,当于尔时,自以巧密;后人书之,留传万代,可为骨寒毛竖也。近有大贵,以孝著声,前后居丧,哀毁逾制,亦足以高于人矣。而尝于苫块⑤之中,以巴豆涂脸,遂使成疮,表哭泣之过。左右童竖,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谓其居处饮食,皆为不信。以一伪丧百诚者,乃贪名不已故也。
【注释】
①颠蹶:跌倒。
②拱把之梁:指很小的独木桥。两手合围日拱,单手所握曰把。
③造舟:这里指浮桥。
④干橹:盾牌。
⑤苫块:寝苫枕块的略称。古人居父母之丧,以草垫为席,土块为枕。
【译文】
名与实的关系,就好比形体与影像的关系。品德和才能都好的人,名声就一定好;容貌秀丽,那影像就一定好看。如今有些人不修身养性,却想在世上有个好名声,就好比容貌很丑而希望镜子里出现美好的影像。杰出的人忘却名声,中等的人树立名声,低劣的人窃取名声。忘却名声的人,洞察事物规律,言行合乎道德,自然享受鬼神的佑护,因而不用求取好名声;树立名声的人,修身养性,行为谨慎,生怕美誉不会传扬,因而对好名声是不会谦让的;窃取名声的人,外表忠厚而内心奸诈,谋求浮华的虚名,因而得不到好名声。
人的脚所踏的地方,不过几寸而已,然而在尺把宽的山路上行走,一定会摔下山崖;在碗口粗的独木桥上行走,也往往会淹死在河里。为什么呢?因为脚旁已没有多余的地方了。君子立身处世,也是同样的道理。最诚恳的语言,人家未必能信,最高洁的行为,也会遭到怀疑,都因为这类言行没有回旋余地。我总被别人诋毁,也常常为此自责。要是能开辟宽阔的大道,加宽渡河的浮桥,那么就会像子路一样,说话诚实可信,胜过诸侯登坛结盟的誓约;像赵熹一样,招降敌军的城池,胜过克敌制胜的将领。
我看世上有些人,清名远扬而背地里谋取钱财,信誉卓著而不守诺言。不知道自己是在前后矛盾!虐子贱说过:“诚于此者形于彼。”人的虚实真伪固然在于内心,但无不表现在言行之中,只是别人没有仔细考察罢了。一旦仔细考察,巧妙伪装的人就不如老老实实的人,他们招来的羞辱可就大了。伯石的推让卿位,王莽的辞谢高官,当时自以为巧妙周密,可是被后人记载下来,留传万世,叫人看了对他们的伪诈感到无比惊异。近来有个大贵人,以孝顺著称。他在居丧期间,哀伤过度,孝心也算超乎常人了;可他在居丧期间,用巴豆涂脸,使脸上长出疮来,以表现他哭泣得多么厉害。然而他身边的奴仆把这件事传了出去,反而使外人对他居丧时的起居饮食,都不相信了。由于在一件事上造假,而使一百件诚实的事也变得不再可信,这就是贪名不足的结果啊!
【原文】
有一士族,读书不过二三百卷,天才钝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犊珍玩,交诸名士,甘其饵者,递共吹嘘。朝廷以为文华,亦尝出境聘。东莱王韩晋明笃好文学,疑彼制作,多非机杼①,遂设宴言,面相讨试。竞日欢谐,辞人满席,属音赋韵,命笔为诗,彼造次②即成,了非向韵。众客各自沉吟,遂无觉者。韩退叹曰:“果如所量!”韩又尝问曰:“玉杼上终葵首,当作何形?”乃答云:“头曲圜,势如葵叶耳。”韩既有学,忍笑为吾说之。治点子弟文章,以为声价,大弊事也。一则不可常继,终露其情;二则学者有凭,益不精励。
邺下有一少年,出为襄国令,颇为勉笃。公事经怀③,每加抚恤,以求声誉。凡遣兵役,握手送离,或赍④梨枣饼饵,人人赠别,云:“上命相烦,情所不忍;道路饥渴,以此见思。”民庶称之,不容于口。及迁为泗州别驾,此费日广,不可常周,一有伪隋,触涂难继,功绩遂损败矣。
或问曰:“夫神灭形消,遗声余价,亦犹蝉壳蛇皮,兽鸟迹耳,何预于死者,而圣人以为名教乎?”对曰:“劝也,劝其立名,则获其实。且劝—伯夷,而千万人立清风矣;劝一季札,而千万人立仁风矣;劝一柳下惠,而千万人立贞风矣;劝一史鱼,而千万人立直风矣。故圣人欲其鱼鳞凤翼,杂沓参差,不绝于世,岂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盖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论之,祖考之嘉名美誉,亦子孙之冕服墙宇也,自古及今,获其庇荫者亦众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犹筑室树果,生则获其利,死则遗其泽。世之汲汲⑤者,不达此意,若其与魂爽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哉!”
【注释】
①机杼:原意是织布机,这里比喻诗文的立意和构思。
②造次:仓猝、匆忙。
③经怀:尽心尽力。
④赍:赠送。
⑤汲汲:急切的样子。
【译文】
有一个士族,读的书不过二三百卷,天资笨拙,然而家世殷富,他很有些矜夸自负。他常用酒肉珍宝来结交名士,有人得了好处,就争相吹捧他。朝廷以为他有才华,曾派他出境访问。东莱王韩晋明酷爱文学,怀疑那人的作品大多不是出自他本人的创意构思,于是就设宴叙谈,想当面试试他。宴会那天,气氛欢乐和谐,高朋满座,于是大家出题作诗,这个士族一挥而就,可全无向来的韵味。客人们各自沉思吟咏,没有人发觉。韩晋明退席后感叹道:“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韩晋明又曾问过他:“‘玉瑛杼上终葵首’,应该是什么形状?”,他答道:“玉头部弯而且圆,形状像葵叶一样。”韩晋明学问很好,他忍着笑把这件事说给我听了。
修改润色子弟的文章,为他们抬高声价,这是一大弊端。一则不能总是如此,终究要露出实情来;二则子弟们有了依赖,就更不肯努力了。邺下有个青年,出任襄国县令,他为人非常勤勉,办理公务尽心尽力,还经常抚恤下属,以此谋求声誉。每当派遣兵役的时候,他都要握手相送,有时还赠给他们梨枣糕饼,并一个一个地告别,说:“上级有令,烦劳诸位,我内心实在不忍,你们路上饥渴,我送这些聊表思念。”百姓对他赞不绝口。到他升任泗州别驾官时,这种费用逐渐增多,不可能总是面面俱到。一旦流露出虚情假意,就处处难以维系,致使前功尽弃。
有人问道:“死者形体和灵魂都消亡了,死后的名声,也像蝉蜕蛇皮、鸟兽足迹一样,那名声对死者有何意义,而圣人要把它作为教化的内容呢?”我答道:“那是对大家的勉励啊,勉励大家树立好名声,就会获得实际的好处。况且树立了伯夷的榜样,千千万万人就能树立清廉的风气;树立了季札的榜样,千千万万人就能树立仁爱的风气;树立了柳下惠的榜样,千千万万人就能树立忠贞的风气;树立了史鱼的榜样,千千万万人就能树立正直的风气。因而圣人希望世人不论资质禀赋如何。都仿效这些贤人。使好的风气绵延不绝,这难道不是一项宏伟的事业吗?四海之内的芸芸众生,都是爱好名声的,应根据这种感情因势利导,使他们完善自我。再进一步说,先辈的美好名声,也是子孙们的财富,古往今来,得到这种庇荫的人也够多的了。那些以行善而树立名声的人,好比建筑房屋,栽种果树,在世时能得到好处,死后还能惠及后代。世上那些狗苟蝇营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死后,要是名声与魂魄一起升天,像松柏一样万古长青,那就是怪事了。”
【点评】
名即名誉、声望,代表外界对个人的看法。实即实情,是个人内在的本质。名与实,好比我们的影子和身体。在生命的阳光下,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于是我们追逐着它,或欢欣,或苦恼,终日疲惫不堪。黄昏过后,当我们蓦然回首时,才惊奇地发现:身体,还是那个身体;影子,也不过是个影子。
在《名实篇》中,作者阐述了名与实之间的关系。他认为爱慕名誉是人之常情,因而并不排斥对名声的追求,但对于名不符实的人,作者也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现代社会,不管是个人,还是企业,仍然对好名声孜孜以求。名声无疑会带来很多好处:名人有所谓的“名人效应”,名企也有所谓的“品牌效应”,在激烈的竞争中自然更容易占据先机。但是,名声若不以自己的实际价值作为基础,而是靠弄虚作假,沽名钓誉,那就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一旦身败名裂,反而比不上普通人,这正如书中所说,“巧伪不如拙诚”。
教子篇
【原文】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古者,圣王有胎教之法:怀子三月,出居别宫,目不邪视,耳不妄听,音声滋味,以礼节之。书之玉版,藏诸金匮①。生子孩提,师保②固明,孝仁礼义,导习之矣。凡庶纵不能尔,当及婴稚,识人颜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诲,使为则为,使止则止。比及数岁,可省笞罚。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见世间,无教而有爱,每不能然;饮食运为,恣其所欲,宜诫翻奖,应诃反笑,至有识知,谓法当尔。骄慢已习,方复制之,捶挞至死而无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于成长,终为败德。孔子云“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是也。俗谚曰:“教妇初来,教儿婴孩。”诚哉斯语!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恶;但重③于诃怒,伤其颜色,不忍楚④挞惨其肌肤耳。当以疾病为谕,安得不用汤药针艾救之哉?又宜思勤督训者,可愿苛虐于骨肉乎?诚不得已也。
王大司马母魏夫人,性甚严正;王在湓城时,为三千人将,年逾四十,少不如意,犹捶挞之,故能成其勋业。梁元帝时,有一学士,聪敏有才,为父所宠,失于教义:一言之是,遍于行路,终年誉之;一行之非,掩藏文饰,冀其自改。年登婚宦,暴慢日滋,竟以言语不择,为周逖抽肠衅鼓⑤云。
【注释】
①金匮:“匮”同“柜”,金匮指金属做成的柜子。
②师保:古代担负皇室及贵族子弟教育工作的官员。
③重:难,不愿。
④楚:荆条,古时用作刑杖。这里指用刑杖责罚。
⑤衅鼓:祭祀时将牲口的血涂在鼓上。
【译文】
聪明过人者,不用教育就能成才;特别愚笨者,再怎么教育也不起作用;中等智力者,若不教育就不明白事理。古代圣王有“胎教”的方法:王后怀孕三个月,就要搬到别的房子里去住,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连享受音乐和美味,都要依照礼仪加以节制,还得把这些写到玉版上,藏在金柜里。王子初生之时,教官的人选就已确定好了,要对王子进行孝、仁、礼、义方面的教导。寻常百姓家庭纵然不能如此,也应在婴儿知道辨认脸色、懂得喜怒之时,就加以教诲,叫他做他就做,叫他不做他就不做。等他再大几岁,就可免于受到责罚。父母既威严而又慈爱,子女自然敬畏谨慎而懂孝道。我看这世上,父母对子女不讲教育而一味溺爱的,往往不以为然。他们对子女的吃喝玩乐,放任自流,该劝诫时反而夸赞,该斥责时反而一笑了之,等子女懂事后,就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骄横怠慢的习气养成之后才去制止,那就纵使狠狠教训也树立不起威信,对子女的怒气日增,也只会招致子女的怨恨。等他们长大成人后,道德总是要败坏的。孔子所说的“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正是这个道理。俗话说:“教媳妇要趁她新来时,教子女要在婴孩时。”这话真是很有道理。
一般人不教育子女,也并非想让他们陷入罪恶,只是不愿把他们斥责得神情沮丧,不忍把他们打得皮肉受苦。这该用疾病来做比较,子女患病,难道就不该用汤药、针艾来救治吗?还该想一想那些勤于督促训诫子女的人,难道他们愿意刻薄地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吗?实在是不得已啊!
王大司马的母亲魏夫人,为人严肃刚正。王大司马在湓城时,是三千人的统领,已年过四十,但稍不如意,魏夫人仍用棍棒责打,所以他才能成就功业。梁元帝时期有一个学士,聪明有才学,从小受父亲宠爱,未曾好好管教过。他要说对一句话,父亲恨不得告诉所有过往行人,一年到头赞不绝口;他要是做错一件事,父亲为他掩饰分辩,希望他自行改正。这个学士成年之后,越来越凶暴怠慢,后来由于出言不逊而被周逖所杀,肠子被抽出,血被涂抹在祭祀用的鼓上。
【原文】
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慢生焉。由命士以上,父子异宫,此不狎之道也;抑搔痒痛,悬衾箧枕,此不简之教也。或问曰:“陈亢喜闻君子之远其子,何谓也?”对曰:“有是也。盖君子之不亲教其子也。《诗》有讽刺之辞,《礼》有嫌疑之诫,《书》有悖乱之事,《春秋》有邪僻之讥,《易》有备物之象:皆非父子之可通言,故不亲授耳。”